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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六章 武吃

    敢情这种架上铁炙子的烤肉啊,才是最地道的京城烧烤呢。

    按康术德的话说,吃烤肉,原本是源于塞外猎人一种野食,最是简便不过。

    尤其我们国家是多民族国家。

    蒙、满、维,这些游牧民族其实都有烤肉。

    为什么?

    简便哪。

    恨不得几个人有个铁叉子、树枝子,穿上肉,烧着了一堆火,就能得吃。

    不过京城的烤肉,却和这种比较原生态的烤肉有点不一样,因为那是多民族文化融合的产物。

    早已经脱胎换骨,入了京籍。

    区别在哪儿呢?

    就在于真正的“烤”,是明火直接与食材接触的。

    而京城的烧烤,火和食材之间还有个铁炙子呢。

    严格说来,这种特殊的烹饪之法其实不能叫做“烤肉”,而是叫做“炙肉”才对。

    要知道,满、回、因为和汉族文明融合时间较长。

    他们各族的民族食品中,炙的食品已经逐渐多过于烤的食品。

    所以京城的铁炙子烤肉是个杂拼的吃法。

    用的原料是来自于蒙古大草原的,烹饪法和调料,却是满、回、汉三族的结合。

    甚至京城里,人尽皆知的那道名菜“葱爆羊肉”,就是从铁炙子烤羊肉中衍生出来的。

    像旧日京城的“烤肉三杰”——烤肉季、烤肉宛、烤肉王,无不是这个模式的。

    具体说来,除了有个烧松柴的炉子,上面架着个“铁炙子”,佐料也极具京城的特色。

    那是用高酱油,南绍酒、香菜段儿、姜蒜末儿,搅拌均匀了大葱,腌好的肉,再烤吃的。

    还别看这种吃法糙,铁炙子油呼呼,黑不溜秋的,看哪没哪儿。

    可一烤之下,妙处立显。

    如果这铁炙子是常年用的,那根本不用放肉,点着火一烧,就有香味飘出来。

    要是能有松枝柏木当燃料就更妙了。

    不但烟少芬芳,而且这种松柏香在烤肉的过程里能通过铁炙子的缝隙融入肉中,堪称世间绝味。

    为什么张师傅爱用松枝柏木熏肠?

    为什么艾师傅爱用松枝柏木烤鸡?

    全是一样的道理。

    至于滋味上的优势,京城的铁炙子烤肉取的是个鲜嫩,有效避免了传统烤肉外老里生的问题。

    选肉全是牛羊的精华部分,再用刀工片薄的。

    有多嫩呢?说是赛豆腐都不为过。

    过去曾有人请齐白石去吃烤肉季。

    已经上了年岁的齐白石还质疑呢,“我这把子岁数,能嚼得动吗?”

    没想到那人就乐了,说“正因为您嚼得动,才请您去呢。”

    结果一吃果然鲜嫩可口,一高兴,齐白石还给烤肉季留了字。

    而且还别看天儿凉,像今儿这天,中午太阳底下还冷飕飕,冻得人直打逮逮。

    但说实话,其实这么吃起来根本不冷,只是看着冷而已。

    原本烤肉吃下肚儿就性热,而且这炉子底下烧着挺旺的火。

    火苗子顺着“炙子”的孔儿,蹿出老高,还带着滋滋拉拉的响声。

    再冷的寒冬腊月,围着这样的火,这人的面前就先不冷了。

    何况这吃烤肉也有特殊的姿势。

    看手里这两根筷子,又粗又长,两根小通条似的,和火筷子差不多。

    连湖南的大筷子,都应退避三舍。

    再看炉子旁边,都放着长板凳,这可不是让人坐的,而是吃烤肉放脚的地方。

    为什么呀?

    是因为吃烤肉的正确姿势,其实是一只脚站在地下,一只脚放在板凳上。

    然后用手里的“箭竹”筷子去夹铁炙子上的肉。

    这叫围着火炉,抬着腿吃。

    屁股不落坐,底下自然就不冷啊。

    如果能喝酒的,再一只手端一小茶碗烧刀子。

    这要不给你吃得脖领的扣儿全解开,袖口儿卷得高高的,哪算怪了。

    等到真正酒足饭饱,一摘帽子,毛巾一擦大光头,能顺着脑袋往上冒白气儿!

    也别嫌这模样丑,不体面,难登大雅之堂。

    说白了,干什么,吆喝什么。

    吃烤肉,本身就不是文明饮食,那就是糙老爷们的“武吃”。

    尤其是在户外吃烤肉,那是最接近漫天野地狩猎烧烤的原滋原味,有意思得很。

    过去的猎人又有谁胸前戴着口布,文绉绉的去吃的?

    毫无疑问,既然图得就是个热烈而豪迈,那就得是这个架子。

    不这样,就像唱戏不够板似的。

    过去京西香山寺刚刚改成香山饭店的时候,往来皆为名流。

    他们最有名的“真正松木烤肉”,两个大洋一位,也是户外这么吃的。

    多么贵族化的价儿!可那又怎么样?谁吃也得这个样儿。

    除了太太小姐们实在不方便,会有专人放入碟子呈送屋内以供享用。

    可那样也就情趣尽失,没的乐子了。

    至此,康术德算是说完了。

    而大家跟着有样学样一照做,还真是觉得别有风味。

    首先,这些得用的家伙什,是太符合人体工程学了。

    也只有踩着凳子,用这样的大筷子夹着吃才方便。

    其次,用大筷子烤,大筷子吃,站在火旁边烤,站在火旁边儿吃。

    不但野趣盎然,趣味横生,也真好吃啊。

    他们捡来的松塔、松枝,烤肉时也都烧进炉子里了。

    每次将“张大勺”配好作料拌好的肉片,整个一盘端来往炙子上一铺。

    那叫一热气腾腾,肉香、柴香,一般清香之气,冲向上空。

    吃肉的时候再配上大蒜瓣,糖蒜和黄瓜。

    再人手一碗烧刀子,那叫一美。

    第一盘肉刚熟的时候,就听“张大勺”一声招呼。

    别说罗广亮差点把自己舌头吞进去。

    张士慧是既怕烫又舍不得的叼着肉,哈着嘴,

    孙五福拿着个烤好的火烧,不分大葱牛羊肉的,一起往嘴里猛揣。

    就连上辈子经常下馆子,这辈子也没少跟康术德海吃海喝的宁卫民,也一样觉得这种吃法实在够劲儿。

    不禁由衷感慨,“都说果木烤鸭香,没想到这松料用来烤肉更是一绝。师父,这可比上次咱们俩去宣内烤肉店吃的炙子烤肉过瘾啊。不愧‘武吃’之名,我都有水泊梁山当山大王的感觉了,可……您不是说,那家烤肉店就是烤肉宛吗?他们那儿怎么就不保留这个经营模式,也吃不出这么绝的味道呢?”

    康术德呵呵一笑,几句话便道出了真谛。

    “咱们这烤肉啊,其实按理说,应该是比不过烤肉季和烤肉宛的。人家干多少年了?是不是?可实际上不然,今日不比往日,咱们就胜在了三处。”

    “一,有张师傅这个大行家在,腌料虽然不是清真正宗,但张师傅的手段高明啊,人家有自己的独门方法。这味道非但不差,反而更解腻,滋味调和的也更醇厚,比他们正宗的吃着还强些呢。”

    “二呢,国营的庄馆,经营上越来越不精心了。刀工凑合,调料凑合,辅料凑合,柴火凑合,什么都凑合,就差大发了。咱们可是自己吃,又不是外行,那自然方方面面也就把老字号比下去了。”

    “三是那些老字号已经忘了本了,国营后把烧烤变成了呆坐在屋子里傻吃的东西。放在盘子里,让你慢慢嚼,自然就变得乏味,失去了烧烤的原味儿。这是他们自我放弃了情趣。还是为了省事啊。”

    确乎如此,这还真是一上一下,里外里都拉大了差距的事儿呢。

    宁卫民可是个心思灵动的人,虽然嘴上吃着好,可并不耽误他心眼往“钱”字上面拐。

    他登时就本能的想到,这烤肉可太好吃了,足以灭掉日韩烧烤啊。

    而且这玩意还是标准的大众消费,经营成本不高,市场太广阔了。

    既不需要使用多么精致的景德镇瓷器。

    也不需要陈列满汉全席一百多道山珍海味。

    更不需要高堂华厦,一席动辄千金。

    如能把“张大勺”的调料之法要弄到手,岂不是又一个生财之道嘛。

    常言说的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等无时想有时。

    日后他早晚要自己干买卖,弄个连锁的烤肉店多好!

    于是赶紧端酒碗,去敬“张大勺”,嘴里就跟含了蜜似的,这通夸啊。

    可“张大勺”哪儿会是糊涂人啊。

    何况跟他打交道久了,又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性,老爷子直接就给这小子来了个干晾。

    “行了行了,好好吃你的吧!捧也白捧,夸也白夸。我都给你弄出一套的宫廷菜来了?怎么着,还不知足?又惦记把我这烤肉的调料方子也给弄走啊!没门儿!”

    跟着他居然还跟康术德当面告状呢。

    “老康,你这徒弟哪儿都好,就是有点贪啊。看上什么,都想弄到手,他总不能把我什么好东西都掏走吧?你这得管管啊,要不以后他准得为这个吃亏……”

    宁卫民眼瞅着师父以一副不屑的眼神瞄过来,这心里登时打上了鼓。

    他知道师父发话,准没自己好。

    于是赶紧矢口否认,强行分辨。

    “哎哟,我的张师傅,您这就有点冤枉我了。我也没提调料的事儿呀。我是真的佩服您厨艺,不是阿谀奉承,更谈不上别有居心。”

    “再说了,别的也就罢了,烤肉我还有点小自信的。您的调料方子虽好,可我也犯不上这么处心积虑啊?”

    “不瞒您说,怕您今儿准备的东西不够吃的。我也带着自己家什来了,只是没露罢了。我准备的可是正宗的维族烤肉。”

    “如果比鲜嫩,我的肯定不如您的。但我的也另有独特风味。而且更好摆弄,更易让人上瘾。我要真想开买卖,还未必就比您这个差。”

    哟呵!这简直就是叫板嘛!

    宁卫民这些话,让康术德一听就知道要坏。

    因为不论哪行哪业,手艺高明超常之人,绝对都是性子坚毅的人。

    骨子里必定都有一股执拗至极的偏执劲。

    就像宁卫民见着能钻空子赚快钱的机会,能成宿不睡的琢磨。

    康术德自己见着贵重的器物,也能把玩一夜一样。

    那么以此类推,张大勺对“吃”这个字儿,也必定最敏感。

    这就叫,不疯魔,不成活!

    康术德虽然没吃过宁卫民所谓的“正宗维族烤肉”。

    但他却知道,“张大勺”琢磨这一行都琢磨一辈子了。

    而且宫廷才是把烧烤引入正餐的发祥地。

    出自“挂炉局”的烤乳猪、烤鹿肉、烤全羊、烤鸭、烤乳鸽,皆为可登堂入室的大菜。

    那就凭张大勺对宫廷菜这么了解,仿照清真的炙子烤肉都这么地道。

    宁卫民这么个平日连厨房都不下的主儿,居然敢班门弄斧,当他面这么牛气,这不是要自取其辱嘛。

    从概率上讲,就不存在出现奇迹的可能啊。

    老爷子自然不愿意徒弟当这么些人丢人现眼啊,他做师父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

    只可惜,晚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就跟康术德想的一样,谁也别在吃上跟“张大勺”来劲。

    既然话已经出口了,这位大厨是怎么都要让宁卫民露一手儿才行哪。

    偏偏让康术德费解的是,宁卫民居然还挺硬巴,说干还真干。

    拉着张士慧一起出去,片刻工夫,俩人就从宁卫民的吉普车后面,弄下来一个不大的方形的铁烤炉,还有一兜子已经串好的肉串。

    罗广亮和孙五福也没闲着,只顾傻吃。

    这时候其中一个帮忙拿炭点火,另一个去拿扇子鼓风。

    别说,眨嘛眼的一会儿工夫,还就真烤上了。

    尤其罗广亮和张士慧还都干上了捧臭脚的差事。

    要知道,当初他们都在宁卫民开上送公司皮卡汽车的时候,受邀和他一起去郊游过。

    是尝过这烤肉串的滋味儿的。

    说实话,他们也确实想念许久了。

    所以这个时候都开始帮宁卫民的腔,说这烤肉串确实是好,主动替宁卫民背书,保证不负众望。

    这下还越发引起“张大勺”的兴趣了。

    唯有康术德还提心吊胆,瞅着宁卫民那用自行车条穿好的肉串心里没底。

    不过反过来,宁卫民却真正做到了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他就那么笑么滋儿的,一眼看看“张大勺”,一眼看看自己师父,不慌不忙烤着手里的肉串。

    为什么?他心里有底啊。

    说白了,一直以来,孤悬塞外的西边就跟外国差不多,寻常人都过不了“星星峡”。

    羊肉串真正被维族同胞带入内地,那至少还要等好几年,差不多得到八十年代中期呢。

    这时候的京城,别说没有人见过这么烤羊肉吃的法子,甚至就连孜然这种调味料都很罕见。

    也就是他宁卫民,才能通过乔万林,好不容易的从吐鲁番餐厅搞到了一些。

    更别说他还没见过不爱吃羊肉串的人呢。

    这玩意堪称国内最普及的烧烤种类,是有道理的。

    无论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管是京都、省会或是城镇,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卖烤羊肉串的。就是再怕羊肉膻味儿的人,就是再好清淡饮食的人,见着这玩意那也得流哈喇子。

    前世的他,认识不少的有钱人。

    有的人,可以说不是有名有号的大馆子,高级餐厅根本就不去了。

    但唯独夏季,就这些主儿,仍旧免不了去大排档撸撸串,喝几扎冰镇啤酒。

    即使他自家也有烧烤架,烧烤炉,也必是如此。

    没辙,这实在是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民间乐趣。它既能让人彻底放松,又很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

    对那种嫩香加焦香、肉香加炭火香的滋味儿,对那种一饮清凉、荡气回肠的爽快,想必每个人只要领略过一回,这辈子都不会再遗忘的。

    另外呢,作为时空病毒,他对自己的从网络上学到的烤串手艺也相当有把握。

    首先买肉,必须用羊腿肉和腰窝肉相配。

    干吃羊腿,太柴,腰窝肉比较滑嫩,有一定的油脂,吃起来好吃。

    其实肉筋的主要用料就应该是腰窝肉,这个是正宗的。

    其次,肉切块的时候要小一点,串着是麻烦点,但是好熟。

    尤其是车条穿的羊肉串,签子有导热性,烤完了肉质两头焦脆是很明显的,这一点大串儿和木签子都比不了。

    之后就是腌肉了。

    什么狗屁葱姜蒜、西红柿、番茄酱、鸡蛋、淀粉统统不要。

    正确的方法是用一点点洋葱、芹菜、胡萝卜。

    只可惜这年头没地儿找洋葱去,这一点还是让人相当遗憾的。

    再有,那就是秘诀中的秘诀了。

    味精一定要多放,一斤羊肉至少放五克。

    还别说什么健康不健康,吃烧烤本身就不健康。

    但是要吃的话,必须得有味精,否则羊肉有异味没香味,非如此不可。

    当然,等到真烤制时候调料和步骤也很重要。

    调料要以辣椒面,辣椒碎末,孜然粒子打碎,最关键的别忘了要小茴香粉一点。

    而第一遍烤的时候,只放盐,两面八成熟时候,放少许小茴香粉,然后是辣椒面,辣椒碎末,最后才是孜然。

    这样烤出来的羊肉串,没杂味,味道正,比新疆正宗的红柳大串儿还好吃。

    所以说,宁卫民一点不着急,不忐忑。

    他完全有自信征服两位老爷子和其他人的味蕾。

    就一心等着一鸣惊人,等着看这两位德高望重者,怎么改口夸他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