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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六章 床底下

    打鼓儿的三六九等,全凭眼力高低。

    旧货这一行,吃的就是眼界、见识和知识。

    过去,有所谓“打硬鼓儿”和“打软鼓儿”之分。

    前者夹包只买珠宝玉器,金银首饰。

    后者挑筐买卖旧家具、旧衣物等杂货。

    所差的除了本钱,关键区别就在眼力上了。

    甚至“吃细货的”里头,还要分“吃红的”(宝石),“吃绿的”(玉石),吃“黄白货的”(金银首饰)等几种。

    “吃糙货的”,也分吃硬木家具,高档陈设和吃普通家具、衣物的。

    这些更为细致的区别,当然也都是以辩货能力为重的。

    说白了,除了吃碎铜烂铁、报纸书本、洋瓶子等废品,入行门槛较低,属于不入流的等外从业者。

    只要是个长脑袋的人,不怕脏臭,吃苦耐劳就能干之外。

    旧货业其他从业人员,比起一般常人来,往往都得肚子里多点学问,场面上多点人情世故,才能端起这个饭碗来呢。

    所以说实话,面对康术德今天的考究,宁卫民还真没多少自信。

    他的眼力有几斤几两,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真要论专业素养,他也就对邮票和钱币了解的多一点,谈得上是个中能手。

    可他这点能耐,今天能不能用得上还得单说着呢。

    他所擅长的,其实是好中挑好,多中取精。

    什么意思呢?

    就像通过市面上字画、印石、瓷器、家具、翡翠、玉石、象牙、犀角这些品类的行情比较,他能确定性价比最划算的投资方向。

    就是像在文物商店里摆着买卖的东西里,他能保证自己买下的瓷器都是日后升值潜力最大的玩意。

    或者是从孙五福按照他指定方向收敛来的东西里,他能从中找到最值钱的好东西。

    说起来虽然也很牛X闪电,但这都是仗着这年头市场环境好,以及对未来行情的了解,他才能实现的。

    而今天这这屋里大部分是真破烂,可谓是沙里淘金的硬仗,需要火眼金睛的真能耐。

    他自打一开了坛宫,就没心思好好琢磨古董了,最近可是主业荒废许久了。

    又怎能有底气赢过师父呢?

    要是打个比方的话,此时此刻的他,就跟《鹿鼎记》里的韦小宝面对陈近南要考较武艺的时候一样。

    那心里虚得厉害,也就表面强自镇定罢了。

    他只求一个别输得太寒碜,惹得老爷子生气就行啊。

    至于扇儿胡同的院子他还真不在乎,老爷子的话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嘛。

    反正也没别人可托付,一切都早晚是他的。

    也就是说,哪怕连这马家花园,那日后也……

    生怕暴露自己的狼子野心,宁卫民吞咽了口吐沫,不好再想下去了。

    他眼睛转了转,专捡好听的便宜话说。

    “师父,那我就先看看床底下有什么吧。您这么大岁数,我怕闪着您腰。您还是看看写字台吧。那里面有好东西的概率,我认为还是比较高的。”

    然而康术德是什么人啊?

    那是目光如炬,眼里根本不揉沙子的主儿。

    哪儿有这么好糊弄。

    “你还别来这套。”

    老爷子一板脸,“你这孝心啊,我心领了。但这便宜我还不占你的。无论床底下还是写字台,都让你来,我一概不碰。好了吧。”

    “要比咱们就得心服口服。这就跟下棋似的,我得让你几个子儿。谁让我是师父,你是徒弟呢。”

    “可话说回来了,你也甭想打马虎眼,蒙混过关。你的眼力要真没长进的话,就不是没奖励的事儿了。哼哼,看我不罚你抄上三遍《格古要论》的……”

    “哎哎”宁卫民连声应着,这个后悔啊。

    差点没给自己个嘴巴,心说干嘛多这句嘴啊。

    得嘞,也甭耽误工夫了,赶紧打起精神,认真淘宝吧。

    哪怕自己是狗看星星一片明呢,那总算也有个明的程度,兴许还真能撞大运碰上件儿合眼缘物件。

    就这样,他把西服脱下来,挂在了椅子背上,地上也铺好了旧报纸,趴下去开始往外掏东西。

    康术德见状,则自去大衣柜,整理里面的玩意。

    还别说,干这个确实有意思。

    正如人生的生活是那样的丰富多彩一样,一个家庭所聚敛起来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

    宁卫民从床底下挨个划拉出来的,有痒痒挠,鞋拔子,皮老虎,预防煤气中毒的小册子,如何养花的书,一股截鞋带,几个酒瓶子,半张刘海戏金蟾的剪纸,卷成一卷又被压扁了的年画,优美风景画的旧挂历……

    老爷子翻弄大衣柜,依次找出来的,有衬衣、秋衣、秋裤、毛衣、毛裤、毛线帽子、袜子、碎布头、围巾、手套棉衣、棉裤、棉鞋、棉花套、床单子、被罩子、枕巾、枕套、凉席、两块全新的肥皂,一大包过期的药片,一把鸡毛掸子……

    这些东西,就如同京城老百姓的秉性,细碎,勤勉,不起眼,但实用。

    总之,这师徒俩一干上就顾不上说话了,全都专心致志。

    恰恰就在床底下被肃清了八九成的时候,宁卫民还真的发现了比较有意思的东西。

    黯淡的光线里,他能看见床铺紧里头,黑黢黢的地方,似乎还有俩纸箱子。

    他伸了伸手,勉强够着了一下。

    指尖碰触纸箱子的一瞬间,他感到了淤塞和沉重。

    这就更让他带了一份希望,一份未知,一份憧憬,

    于是钻出床去,外面找了根木棍回来,开始借助工具,死乞白赖的把床铺紧里头的东西往外划拉。

    第一个箱子一掏出来,就迫不及待的打开。

    只见白乎乎的一片,原来是个旧蚊帐。

    这东西拿出来后,底下还有几双旧鞋子,再无旁物。

    但已经蹭了一身灰,忙得满脑袋汗的宁卫民可没有因此灰心丧气。

    因为第二个箱子扒拉出来后,居然严严实实封着胶带,看着就比第一个箱子重要许多。

    这次打开之后,果不其然,里面的东西不一样了,终于和文化沾边了。

    竟然是五个陈旧笔记本。

    随手翻看一下,有原主人生活里的琐事和感悟。更多的则是读书笔记,和工作日程安排。

    此外,还有很多奖状、奖章,从毕业证书、职称证书到荣誉证书。

    但最关键的,是在这些东西最下面,还有一个用报纸和塑料绳,捆扎的严严实实的东西。

    宁卫民上手一拿就知道有门儿了,因为沉甸甸的硬物,能感觉到是金属类的东西。

    等到这次打开一看,哇塞……

    还真的让他满心欢喜,得偿所愿。

    敢情报纸里闪出了大片绿色的锈色,绿的底下是暗中带黄。

    再拿到光亮处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对两尺高仙鹤造型的蜡钎。

    这是佛前五供的一种,仙鹤嘴里衔着一朵莲花,花中有蜡芯。

    拿在手里一掂,楞沉楞沉的,每个至少三斤多。

    光当碎铜卖,怕就得值个好几十块!

    再看做工,虽然是晚清特点,超不过道光去,年份上没太大便宜。

    可就凭仙鹤两只眼睛镶嵌了料活儿,又是单腿儿而立的特别造型。

    就知道这必定是大户人家专为老太太做寿所定制的物件。

    尤其又是成龙配套的一对儿,不缺什么也不少什么。

    宁卫民保守估算,这对铜蜡钎按照整铜件儿算,怎么也得值个一百八,二百的。

    这还是官方收购的价码,要弄“鬼市”上卖去,上三百也不是不可能。

    说真的,这玩意主要就是占了材质便宜了,谁让这年头的瓷器还没那么值钱呢。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玩意是黄杂铜的,要是紫铜的就更好了。

    宁卫民心里这个美啊。

    在床底下淘得了这个宝贝,实属缘分。

    由于笃定了凭这对东西已经满可以过师父那关了,便小人得志般大呼小叫,开始张扬。

    “老爷子,您快来??嘿。看我找着了什么好东西了?”

    “您还记得头两年我跑大北窑吗?当初,我是靠紫铜发的家,后来又是靠捐献那个青铜器得了工作,如今,我又是捞着了这对黄铜的仙鹤灯。”

    “这邪性不邪性?说明什么啊?说明人的命,就是天注定啊。我给我自己算上一卦,我这辈子恐怕就是跟铜器有缘啊!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胎里带的运势。”

    康术德任凭宁卫民口放狂言,虽然拿着这对蜡钎仔仔细细好一阵的端详,却实在懒得理他。

    最终看完了,只念叨了一句,“瞧给你美的。切,整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就放下东西,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宁卫民闹了个没趣儿,他自己既然没充分的真本事做底气,便不敢再行招惹老爷子。

    也就只好拿着这对仙鹤蜡钎跑屋外边自己个儿把玩欣赏去了。

    可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就在他才刚冒上两口小烟儿,看着自己的初步收获,美滋滋琢磨着。

    这俩玩意好像摆在“坛宫”挺合适,今后每月又能多个五块钱租金的进项,满可以的时候。

    屋里的康术德在大衣柜里也有了发现。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