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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一章 出彩儿

    走过围绕在金牛雕塑周围的庞大人群,再往祈年殿、皇乾殿后院墙的方向继续走。

    走着走着,在即将走到的时候,没想到又是一个惊人的手笔。

    只见游客们的头顶上,竟然出现了一个颜色华丽,高高矗立的传统牌楼。

    红黄为底,绿色为辅,三门式样,四根红柱。

    牌楼顶盖,上出五个“山尖儿”,每个“山尖儿”上又垂下一个彩球。

    牌楼的中间的插花,还用纸花扎出了“牛年大吉”的字样。

    那叫一個精工巧做啊,远远看着,还真是跟真牌楼有七八分相似的模样。

    好多人都是走到近前,才发现是原来是竹竿儿和彩布搭成的临时性玩意。

    就这么个牌楼,造出来得多少钱啊?

    地坛的三位全不知道,他们连猜都不好猜。

    但他们能肯定一点,无论传统风情,精美程度,就是寻遍了地坛公园,也找不出一个人工造景能和这个牌楼媲美的。

    然而这还不算完,再往前二三十米远就真走到了皇乾殿的后院墙了。

    那里正对路口之处,依着墙还用和牌楼一样的法子搭了个彩亭呢。

    这亭子的活儿甚至比前面的牌楼还细致。

    同样的花红彩绸扎制,然而亭子用的是一殿一卷式的宫殿顶。

    上有“五脊六兽”,下有须弥座。

    四面走廊,前有隔扇、台阶,要什么有什么,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临时性的东西。

    最绝的是这么精致的亭子,还不光只是用于装饰的。

    亭子里面居然有汽油桶制成的炉灶,可以烧水,也可以取暖。

    这样一来实用功能更让人咋舌。

    一是天坛公园可以供自己巡园的职工进来避风、存物、休息,甚至夜里值守。

    二就是亭子外头摆开了一长溜铺红布的大案,提供免费的大碗儿茶给游客们喝。

    是的!没错!就是免费的!

    在过去,免费茶水其实只是斋宫书市试行的一个规矩。

    最初为的单纯就是吸引客流,增加人气。

    没别的,咱们的老百姓苦日子过得太长了。

    别说如今还不富裕,就是日后真富了,谁能拒绝免费的东西?

    直至去年,夏季书市正式推出,又和过去有点不同了,因为免费茶水还具有预防中暑的实际功效。

    没想到群众反响特别好,给天坛公园挣了不少好口碑。

    这样一来,宁卫民索性就照搬到了雕塑艺术展和新春游园会来。

    那可想而知,这寒冷的冬季,能免费喝上这么一碗热乎乎的茶水,对于老百姓是多么熨帖舒服的事儿。

    自然更受群众的欢迎啊。

    这就导致这一块儿地界,远比前面的那头金牛处,聚集的人还多。

    偏偏还多而不乱,天坛园方这方面的管理经验非常丰富。

    早就安排了专人来协调排队,防止加塞,清扫垃圾,告知茶碗归于何处。

    结果在这牌楼下,彩亭前,园内游客们井井有条的排队,老百姓乐滋滋喝大碗茶的情景。

    居然也成了一景儿,完全把外国人给吸引了。

    引得许多老外驻足在这里拍照,拍牌楼,拍彩亭,拍人群,与人合影。

    甚至还有外国人不怕耽误工夫的,也跟着去排队,沾咱们和谐社会的光,蹭咱们的庙会福利的。

    喝得惯喝不惯单说,反正那些老外举着粗瓷碗挺美,也学着咱们吹着热气砸吧嘴的喝茶。

    更多的是举起大拇哥,让同行的伙伴给自己拍照留念。

    与大环境不协调的只有打地坛来的三位“间谍”。

    副园长跑到茶摊儿前看了看。

    回来丧眉搭眼,小声汇报。“茶色还挺浓,香味隔着老远就能闻见。真够舍得的……”

    书记阴着一张老脸问,“你估计一下,设这么个茶摊一天得开销多少钱……”

    司机凑过来卖弄小聪明。

    “多少钱也没关系。您想啊,这天坛的门票多老贵啊。这叫刁买人心,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怜群众们不明真相,就知道贪小便宜。还把他们当好人呢……”

    然而他却冒傻气未加掩饰,结果这话让排队的人听见了,有位眉毛半白的老爷子就不干了。

    “哎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怎么这么难听啊?”

    “我……我说什么了?”司机一个愣怔,就要争辩。

    书记可不愿和人争执,及时拉他一把,就笑盈盈的安抚老人家。

    “老师傅,他不懂事,嘴上还没毛呢。大过年的,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这不懂事得教育,这是你儿子还是侄子啊?你回去真得说说他。大过年的,别杠头似的,诚心给大家添堵。”老爷子语气倒是缓和了几分,可还有点义愤。

    司机年轻气盛,听这话,不但面子上下不来,心里更觉得冤枉。

    这要搁大街上,他兴许就“老帮菜”的骂上了。

    然后一脚油门,让你老东西吃土吧。

    可谁让领导在跟前呢?

    那他也只能尽力和气点,想靠讲理为自己平反。

    “我们大爷,这一张门票卖咱们五毛,过去一张才两毛。这一碗茶要卖,才多少钱?您要想把他们多赚的三毛喝回来,那不得海量啊。这就叫买的没有卖的精,我哪儿说错了我……”

    他这话一说,周围的人都乐了,有人还觉得小伙儿说话实诚呢。

    可不,大碗茶如今大街上卖两分钱,景区三分。

    这要灌十大碗茶下去,也甭逛了,一下午,就守着厕所待着吧。

    然而老爷子的后面的话一说出来,这话就站不住脚了。

    “说你不懂事,你还不承认。那咱就好好论论这个理儿。你说人家五毛票价贵,可人家贵有贵的道理。过去两毛票价的时候,天坛什么样?除了那点古迹,那点绿树荫,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整个天坛能废一半,全是不开放的地。连道路都是坑洼不平的。歇脚没处歇脚,厕所臭不可,垃圾遍地随手扔。说是公园,还不如野地呢。两毛?两毛都算贵的。”

    “你再看看现在,人家这几年一直在修园子。斋宫开了,北神厨也开了,现在正修南神厨呢。座椅几十米就有一个,垃圾桶更是随处可见。公园管理更好,清洁工扫地可干净了,春夏一到,满院子的花开,这都是过去没有的。尤其是人家那厕所,盖的绝了。冲水的,全是瓷砖,干净没味儿,而且还敞亮。里面甚至专门有老年人和残疾人的专座。就是坐着轮椅来的,上厕所都不费事。”

    “这样的公园,大伙儿说说,京城别处哪儿还有啊?故宫、北海、颐和园,这些或许都比天坛有名,可没这样的设施。你们再好好琢磨琢磨,这仨公园哪个不比天坛的票价贵?可哪家又把钱花在改善公共设施上了?五毛还贵?你跟这几家比比啊。说实话,我也想门票能便宜些,可咱也别亏了心。人家天坛是拿钱干正事,钱都花在公园建设上了,还不是咱百姓落实惠?这就是京城独一份啊,总该支持吧?”

    “由小见大,也能由大见小。不是我说,咱们京城的公园满打满算啊,也只有天坛,才能干出免费喝茶的义举来。一碗茶看似没几个钱,远比不上门票的价钱。可为什么其他公园不这么干呢?你说人家天坛刁买人心?那其他公园算什么啊?说白了,人家这是能赚伱的钱而不赚,能不为你考量而为你考量。这叫什么?这就叫仁义啊。总不能人家好心办了好事还落个骂名,那些什么钱都赚了你的,倒成了好的?没有这个道理。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这番话算是把道理讲透了,马上就获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

    尤其几位大概都是家住南城,经常来逛的主儿。

    都说近年天坛的改变之大,闻所未闻,而且隐隐有为其自豪之感。

    有人还说天坛在园外办的坛宫饭庄也很实在,楼下小吃店供百姓的就便宜,和楼上办酒席挣外国人钱的两码事。

    反过来,地坛的仨人全哑巴了。

    别说司机脸红了,有点枉做小人的尴尬。

    两个当领导的,更不由得要琢磨这话里道理,咀嚼心里的奇妙滋味。

    然而,这事儿到这儿还没完呢。

    因为免不了有好事者起哄,故意半开玩笑问老爷子。

    “大爷,您这么替天坛说好话,不会跟这公园的人沾亲带故吧?是不是您儿子闺女在天坛工作啊?要不就是您是这儿退下来的职工?”

    结果,招得老爷子就又补了一段。

    “哎,你还真敢想。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天坛公园现在的待遇肯定不差。可惜我呀,没那福气,就是个普通的工人。儿子闺女也是工人。我夸天坛,纯粹是就事论事。因为天坛公园的领导就是厉害,才能把公园给弄得这么好。”

    “你还别撇嘴,咱远了不说,就说眼前这些地道的彩活儿,我就得说人家懂行。什么叫彩活儿?像咱身后头这彩牌楼,还有这队前头的彩亭,都是彩活儿。这是咱们京城独有的扎彩手艺。但凡搭建各式牌楼、亭台楼阁、祭台、戏台、经台,然后加以彩饰,那叫硬彩。如果只以彩绸、彩布结成绣球,悬挂于门楣或楼台殿阁的前脸,那叫软彩。”

    “你们年轻人大概是不清楚的。过去但凡京城有重大的活动,不管是官家的,还是商家的,又或是民间办红白事,都要这么来装饰挂彩。彩活儿越多,就越显隆重。张灯结彩,这词儿就打这儿来的。而说到底,这门手艺正经出处其实来自佛教。所以庙会和各种佛事更是不可缺少扎彩匠人的手艺。”

    “听明白了吗?这才是庙会最鲜明的传统特色。只可惜啊,后来渐渐的,就没人舍得掏这份钱了。这么些年了,随着庙会停办,一直就没再见过。我都没想到,今儿逛天坛,再这儿居然又见着了。就冲这彩活儿,今儿来这趟就值了。你们就开眼吧。离了这儿,想看都没得看去。”

    “另外,别嫌我啰嗦。我还得再说说人家这免费茶水办得好。为什么呢?倒不是我这人喜欢占小便宜。而是因为传统的京城庙会,就一定少不了茶棚。过去的庙会,茶棚表面上是一个歇脚喝茶的地方,但其实更像一个临时的庙宇,因为在茶棚里喝茶得先拜佛像。以前到妙峰山进香,从德胜门起,每三里就搭一个茶棚,实际上就是在一路上不断强化内心信仰。”

    “虽然现在咱们都不讲究拜佛了,可大家伙儿能凑在一起喝喝天坛给的茶,能沾沾这祭天之地的福气,这也很好啊。你们再看看人家这彩亭搭的,富丽堂皇,正经皇家规制,喝了这儿给的茶,保准儿今年一年都顺顺当当。这是福茶啊。是不是?”

    “所以别看大家都管天坛游园会叫洋庙会,可要我说,人家天坛在这恢复传统方面一点不差。甚至改良改得满好,人家就是替咱老百姓想得周到。总归是比那些弄些杂耍,弄点小吃,就告诉你这是庙会的地儿,用心多了。你们大伙儿说,这样的天坛,我能不夸吗?”

    就这套话说出来,比刚才的还管用。

    好多上岁数的人都由此感同身受,不觉纷纷赞叹,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年轻的呢,虽然没有这种久违的心情,可也当长了见识,为排队解了闷儿。

    尤其老爷子说的那句“福茶”,最是讨喜不过,让大家受听的。

    原本好些无意喝茶的人,都因此有了兴致,居然不急着往里走了,转头跑后头排队去了。

    连那刚才起哄那主儿都拱手说,“大爷,您说得真好。我算明白了。就冲这‘福茶’,待会儿我也得多喝他一大碗。”

    不得不说,这扬名吸粉的效果,是宁卫民本人都万万想不到的。

    唯有地坛来的三位,脸上有点讪讪然。

    不为别的,这老爷子夸天坛就夸天坛吧,结果末了,居然还当面打脸,把他们给骂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合着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把天桥的好艺人都抓手里了。

    竟然不如几个彩活儿,一个茶摊儿,得人缘,口碑好。

    这哪儿说理去!

    让他们脆弱的小心脏怎么受得了啊?

    然而矛盾的是,别扭归别扭,他们表面上既不能流露出来,同时也没法不承认,自己确有不足。

    真是吃了没见识的亏了,把办庙会这事想简单了,才导致徒有其表,流于形式。

    像副园长马上就吩咐司机。

    “相机带了吗?赶紧拿出来,把这些都拍下来。”

    书记也跟副园长小声合计。

    “回头想想办法打听一下,找找这牌楼、亭子都是谁做的?要是不贵,明年咱们也用这个。”

    “是是,还有这免费茶水。我觉得也挺好的。咱们回去要不要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样学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