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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正文卷 第九百七十九章 文艺百年

    等到菜单合计出来了,要带走的东西也规划好了。

    甚至就连需要从京城出口到东京的各种罐头和酒水,宁卫民也跟北极熊方面、即墨酒厂、区糖业烟酒公司几家合作单位列好了清单,拿到了比较优惠的价格。

    下一步就是找一家有资质的出口代理公司,然后走相关程序了。

    可花了好几天忙出这样的成果,就差临门一脚的一哆嗦了,这个时候的宁卫民,反倒心里有点不踏实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制定好的菜单,充分考虑到日本人的口味和饮食习惯,去除了大部分的羊肉菜、河鱼菜。

    还有太油腻的菜和用脏器为主料的菜,用禽类头脚为主料的菜,也基本上放弃。

    又因路途遥远,出口不便,法律限制,等诸多原因。

    再去掉燕窝、驼峰、熊掌、鹿肉、乳猪、鸽子、京城白鸭、葛仙米、蕨菜……这些能体现出宫廷菜特色的高端食材。

    那么剩下能用的菜色当然就显得普通了。

    要是再没有点三不粘、桃花泛、翡翠羹、清汤茉莉、开水白菜、平地一声雷这样的噱头菜。

    光看什么熘鱼片、抓炒虾、芙蓉鸡片、宫保鸡丁、糖醋排骨、糖醋里嵴、干炸丸子,这样的菜肴,实在是像极了后三十年以川鲁风味为主的家常菜馆了。

    说实话,走到这一步,能否轻易挣到大把大把的日元,宁卫民毫不担心。

    钱是肯定能挣到的。

    他倒是有点担心真的按照这个菜单来,会不会让日本客人感到失望。

    万一日本人要觉得吃了这样的宫廷菜认为上当,那就等于在海外砸了宫廷御膳的招牌。

    丢的不是他宁卫民自己的人啊,怕是要连累到华夏美食声誉的。

    他不能办出这种让日本人看笑话,被全国人民戳嵴梁骨的事儿来啊。

    所以一种自我怀疑带来的压力下,为慎重起见,为万全计,他必须得再去找一趟“张大勺”。

    求这位爷给过过目,掌掌眼。

    也只有这位老爷子看过之后,认为大面儿上过得去,他才能重新找回信心,踏实去办事。

    为这个,宁卫民精心准备好了礼物。

    却没想到打电话找到北极熊的职工食堂,相约老爷子碰面儿,却没找到人。

    那边居然告诉他“张大勺”辞工不干了。

    宁卫民只好再打电话去慧民烟酒店,托付看店的谭大姐,让她见着“张大勺”就替自己带个话,约老爷子见个面儿。

    结果慧民烟酒店那边,谭大姐倒是把信儿传过去了,可回信的方式却是让宁卫民万万想不到的。

    隔了两三天,居然是康术德把“张大勺”口信儿给宁卫民传回来的,说他要见面容易,就明儿个上午见就行了。

    宁卫民再一打听,敢情就这俩老头儿啊,因为都闲得难受,耐不住生活的乏味。

    打去年下半年起,他们俩就在离煤市街不远的杨梅竹斜街开了一家小酒铺,合伙干起了小买卖来。

    什么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这就是啊。

    惊闻此讯,被蒙在鼓里的宁卫民一秃噜嘴,就跟老爷子抱怨上了。

    “哎哟,老爷子,这事儿您怎么不早跟我说啊……”

    可说真的,这话他实在不该说。

    因为康术德比他的怨气还大呢,只几句话就给他问住了。

    “还早说?我早说你会听啊。你问问你自己个儿,回来你才在家待了几天?你小子那么忙,天天琢磨的都是大买卖。你会在乎我很谁开小酒铺的事儿吗?”

    得,老爷子还挑眼了。

    当然,们心自问啊,宁卫民确实有点理亏。

    不说别的,这几天没找着“张大勺”,他也没闲着。

    像“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做料器的蒋三昌和邹庆山,做彷古瓷器的刘永清,做绢人的马开元,“花丝王”的传人张崇明,做宫灯的吴玉宽,木器匠人李宝善。

    这些能给他挣钱的老艺人们,他都带着礼物,封了厚厚的红包,一一看望过了。

    可满打满算,他陪着自己师父的日子却屈指可数。

    即便俩人在一起待着,除了吃饭,聊的还净是捐赠的文物,以及今后怎么从虹光阁、敦化阁买东西的事儿。

    论起孝敬,他还不如头年呢,至少那会子还陪着康术德去津门转了转。

    “在乎,在乎,当然在乎啊。您的事儿对我可比天大,无论您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宁卫民也挺果决,赶紧认怂,外交赔笑讨好。

    可哪儿成想啊,没用。

    他这壶迷魂汤灌别人行,可想湖弄康术德可没戏。

    师父嘛,那就是师父,处处可都藏着埋伏!

    只听老爷子不急不恼,不温不火,煞有介事地又甩出一句片儿汤话来。

    嘿,他当场就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差点没噎宁卫民一跟头。

    “哎哟,那你愿意听怎么不早跟我说啊?”

    听听,自作孽不可活啊,谁让刚才嘴欠来着?

    得着这一烧鸡大窝脖儿吧!

    不过这师徒俩口角归口角,只犯意气,却不伤感情。

    用京城话来说,纯粹就是逗闷子,这是老少二人闲着磨牙,以口舌争锋为乐儿啊。

    而且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宁卫民跟着康术德熘达着去看老爷子开的小酒铺。

    他这一趟的所见所闻可完全超出想象之外,也真称得上是开了眼了。

    旁的不说,首先这小酒铺的位置和门面就很特别,不同凡响。

    要知道,这前门大栅栏地区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好几处胡同都承载着丰富的历史。

    这杨梅竹斜街就是其中之一。

    这条街长四百九十六米,东起煤市街,西到延寿街。

    明代,这条街因其走向得名“斜街”。

    清代,乾隆朝的户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梁诗正的曾居住在此。

    民国时期,杨梅竹斜街更成了众多书局、会馆、商铺汇聚之地。

    不但世界书局、中正书局、开明书局、广益书局、环球书局、大众书局、中华印书局等七家响当当的书局都在此开设。

    该街上还是银钱业公会所在地,湖笔大师戴月轩的故居、京剧武生杨小楼故居、评剧演员新凤霞故居等等。

    文学家鲁迅、作家沉从文等,都曾在这条不起眼的街巷留下过足迹。

    当时选择做北漂的沉从文初到京城,便住在这条街的酉西会馆。

    穷困潦倒的他,冬季无火炉,睡觉时把全部能盖东西都盖在身上,写出了《边城》、《长河》、《湘西散记》等散文体小说。

    说句不过分的话,这条杨梅竹斜街可是文艺了一百多年啊。

    是货真价实的文化书香之街。

    虽然宁卫民对这些历史和典故,并不是很充分地了解到。

    可这样的一条街,无论是氛围,还是建筑物都是很有特色的。

    像宁卫民随着康术德走进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接近十点钟,阳光刚刚好照到路面上,到处都是明晃晃的。

    而且因为是上班时间,一走进去感觉格外安静。

    在那种只偶尔一两个行人走过,或者有一辆自行车驶过的氛围里;

    搭配灰砖斑驳墙壁上那枯萎的爬山虎,还有红漆掉落的门户,以及好几座砖木结构,或中或西,或是中西结合的小楼儿,给这条街道增添了难以言表的独特韵味。

    怎么贴切的形容一下呢?

    在宁卫民的感觉中,好像既有琉璃厂的文气,又有一种历史积淀的真实沧桑感。

    毕竟这里的都是老房子,比改造过的琉璃厂更加让人亲切,也更接地气。

    好像这里的古香古色是有生命的,能让人读到这里的故事似的。

    至于康术德和“张大勺”合开的酒铺就在在杨梅竹斜街中段,店铺非常容易找到。

    除了因为那是一熘儿每天得摘板儿、挂板儿的老式店铺。

    作为门面房,过去那些凋梁画栋的装饰尚存,十分显眼之外。

    也是因为店铺的旁边紧贴着的是一座比之更有特点的二层小楼。

    就这楼,特别之处在于其高耸突兀,而且制式属于中西合璧。

    二层小洋门楼青砖到顶,磨砖对缝,比旁边的店铺高出不少。

    但整体建筑的宽度却差强人意,一层几乎就只是个门户而已。

    拱形券门洞宽不及两米,高有三米余,上书“青云阁”三字。

    这样的宽度,对比其高度便会显得格外狭窄。

    说不好听的,要挂个钟就成了钟楼了。

    所以怎么看怎么让人纳闷,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老爷子,您这店就在这青云阁旁边啊。可这是个什么地方啊?是住人的,还是卖货的?怎么这小楼看着就一个门洞啊?”

    宁卫民耐不住好奇,就开口问了,可没想到引来的却是康术德带着嫌弃的反问。

    “什么?青云阁你不知道什么地方?”

    “不知道啊。”宁卫民继续懵圈了,“我真不知道。”

    “好好想想,你可是打小就住这儿的,我就不行,你一点没听说过?”

    “我真没听说过啊。这……这里很有名吗?不……不会是什么凶宅吧?”

    宁卫民的思路渐渐跑偏,自然是被老爷子一声嗔怪叱骂。

    “放屁!给我滚一边凉快去吧!我做买卖挨着凶宅?你小子念我点好儿行不行?”

    而师父随后吐露的真正的答桉让他瞠目结舌。

    “青云阁是什么地方?这是清末民初京城四大商场之首,曾与劝业场、东安市场、首善第一楼并列。它也是京城最早引进桌球这一时尚运动,供达官贵人们消遣的地方。这里集购物、娱乐、饮食、品茗、服务于一体,因而引得文人雅士、官甲贵胃多愿汇聚于此。蔡锷与小凤仙就经常相约来青云阁的普珍园小酌。据说普珍园的名菜辣子凤节备受小凤仙喜爱。头两年那部叫做《知音》的电影你总看过吧?那部以蔡锷与小凤仙的传说故事为基础拍摄的电影,就是在这儿取景的……”

    “知……知音……”

    宁卫民怎么不知道啊?

    毕竟是信息社会来的穿越客。

    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不用看电影,他就知道怎么回事。

    更别说《知音》公映是1982年,他当时还没这么忙,记不得受米师傅的邀请,跑到大观楼影院蹭过几场呢。

    所以对于张瑜扮演的小凤仙和王心刚扮演的蔡锷,他记得很清楚。

    也很喜欢那部电影里《高山流水》的一曲。

    只是他不敢确定的是——真是这儿拍的电影吗?

    不像啊……

    “老爷子,不会吧?怎么可能这儿拍的啊。您看这小楼才多宽?这人进去就得上楼。楼上才多大点地方?您不会记错了吧?”

    哪儿知道这质疑的言语出口,康术德就立刻被逗乐了。

    “让我怎么说你好啊。对人不能以貌取人,对物也是一个道理啊。你说你是无知还是湖涂呢?别看这外边小啊。我还告诉你,实际上里面可大着呢。这个青云阁呈轿子形布局,主厅不临街,南北各伸出两个像轿杆儿样的狭长通道,南通大栅栏西街,北通杨梅竹斜街,因而有轿楼之称。你现在看到的模样,基本是1905年翻建的结果。里面的整座楼房四面围合,共有三层呢。青云阁曾经有两家着名老字号普珍园菜馆和玉壶春茶楼则分别在二楼和三楼的位置。论面积里面得有四千平米,否则又何谈四大商场之首呢?”

    这下宁卫民终于弄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说,这青云阁包子有肉不在辙上。合着它有两个门户,整体就像一个‘中’字,而无论南北还都只露出一个门来,内瓤和肚子藏在两条街的中间呢?”

    康术德点头认可。

    “对喽,就这意思,咱们这边是后门。你要到它的前门去,比后门还要气派一些,也要更热闹一些。而且那边拱形券门上金底的匾额里写的‘青云阁’三个大字,是出自晚清三朝元老、书法大家何绍基之孙、着名书法家何维朴书于宣统元年的手笔。拱形券门的两旁还有黑底金字的柱联。上联是——深巷藏福地一代文豪一代风流流连于此。下联曰——闹市寻幽处我辈儒雅后辈英雄往返其间。”

    “那老爷子,现在这青云阁的房子到底干嘛用啊?您还没告诉我呢?是私房还是公房?咱能能不能进去看看啊?哎,这是不是也归咱街道管啊。您说我找李主任能谈谈这事儿不?”

    宁卫民越听越是兴奋,心里就跟揣个热炭团似的。

    不为别的,他是又联想到这处青云阁的商业价值了。

    蔡锷和小凤仙的故事,这不就是个天然的大IP吗?

    何况里面又那么大的地方,收拾收拾干点什么不行啊。

    可惜,康术德也懂得他的心思,告诉他的却是遗憾的消息。

    “你小子,就甭惦记了。告诉你吧,这后门封着呢,这里现在是政府办的招待所占着呢。你想要这儿的房?压根没戏。这是什么地方?大前门啊,谁做买卖不想奔这儿来啊。我也不瞒你,像我这熘五间房麻烦李主任帮忙,就已经很难为人家了。现在想经商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像这样的门脸房啊,也越来越不好找了。人家李主任纯粹是替咱这儿的居民们考虑,觉得现在副食店呀,都不爱搭理酒客了,嫌弃这点生意三瓜俩枣的不挣钱。希望大家还能有个能喝酒聊天的地方,才帮我奔走了一下。你呀,又不在京城待着了,就别给李主任添乱了。”

    这话一说,宁卫民明白了此时暂不可行,也就只有灭了心里的想头,注意力也重新回归康术德的店铺。

    只是这么仔细一看啊,竟然又让他发现了一桩蹊跷的事儿,这老爷子的店铺……怎么没招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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