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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正文卷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一百分

    窗外,光线转弱。

    屋内,人已离去。

    眼下只有师徒二人对坐。

    敢情没有搞清师父的态度之前,尽管钱不是问题,哪怕宁卫民确实对自己婚事的喜棚方案由衷感到赞叹与欣赏,但他还是没有当面把话说实。

    他用于搪塞借口是——火。

    他说两位老师傅的方案好是好,可就一条,这么大的工程,用的又都是芦苇、杉篙、竹竿这些东西,可很容易着火啊。

    何况等到棚搭好,还得扎彩呢。

    到时候需要用的布料和彩娟也肯定不少,这些也都是易燃物啊。

    夏天这么热,这么大的花园子,草木也多,万一看顾不周失了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所以他得需要一点时间,好好筹划一下。

    总得先保安全,去除消防隐患,琢磨出怎么防火的具体章程再敲定这件事。

    这一下,算是正好敲在了两位老师傅的命门上。

    于是乎,两位老师傅看看康术德,见他也认可这个道理,便也只能先去忙和那栋宴客楼的事儿去。

    不得不耐心静候他们师徒商量出个具体章程,做最后的决定。

    而等到两位老师傅一离开了小院,宁卫民亲自把人送出去再转回来,这师徒俩也终于有了私下里交心,把话敞开来说的机会了。

    “师父,您没怪我吧?”

    宁卫民和康术德一起挪了地方来到了沙发上安坐,他一边给康术德倒茶,一边问。

    “哦?你觉得自己哪儿错了?”老爷子接过茶来。

    “我不是拿防火的事儿当说辞嘛,您不会觉得我抠抠索索,没个担当吧?”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这事处理很得当。原本我还怕你发了财就飘了,什么事儿都敢一口答应呢。行,还知道遇事动脑子想想,不糊涂。”

    老爷子低头吹茶叶沫子,根本不抬眼,透着股子胸有成算的淡定沉稳。

    “合着您是试我呢?师父?”宁卫民醒过味儿来,不由失笑。

    “怎么?不能试?你是觉着自己能够出师了?”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这才是宁卫民所认识的康术德。

    “不不,能试能试。我哪儿能这么不知好歹啊,这足以证明您对我这个徒弟的关心。”

    不过宁卫民天生的秉性,让他一高兴就喜欢逗两句闷子。

    本来话到这儿就完了,他还非要问问康术德。

    “不过师父,那我这次的表现您给打多少分啊?”

    “你呀……给你一百分吧。”

    老爷子虽然迟疑了一下可居然最后给了个满分,这让原本嘴欠的宁卫民远高于期望,连他自己不由诧异起来。

    在他看来自己也就是习惯性的用话术拴了个活扣儿,想着得和师父商量商量再做决定,先稳住了两个老师傅而已。

    压根算不得多大的本事怎么可能让老爷子这么认可?

    多少有点怀疑师父的话里有话。

    “啊?这……这也太……高了点吧……您这是开我玩笑……”

    不过老爷子可不是这么想的,康术德却是自有一番道理。

    “你不明白,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这棚行是怎么从咱们京城消失的。很多人都认为京城的天棚是解放后消失的,是打移风易俗开始,讲究新事新办,就没有这个行业的生存空间了。但其实也不全是,解放前就不多了。”

    “1937年北平沦陷之后,日寇马上就要求拆除所有的天棚,怕的是国军飞机扔炸弹,天棚太容易着火了。后来光复,这行也没缓过气来。那是因为除了老百姓穷了啊,连红白事也不敢大办了。还是因为这种东西容易失火。”

    “搭棚晚上就得掌灯,掌灯就容易出事。可你要知道,那时候的京城可不像现在,国家有消防部门,专管救火。京城有过水龙队,看那基本都是商贾赞助的。日本人走的那时候百业凋零,商人也没钱了,老百姓只能自求多福。三民党的接收大员就更不可能管这个了,他们是来捞钱的,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

    “所以就这一条,就是棚行的罩门所在啊。而你一眼就看出这搭棚最大的安全隐患,就这份眼力,就值得我好好夸夸你。婚姻是人生中的大事,年轻人一般在这样的特殊时候,那光顾着高兴了,有脑子也变成没脑子的了。你还能这么清醒,可见长进了。”

    这话说完宁卫民才恍然大悟。

    他没想到自己凭着领先时代的见识,凭着替天坛公园筹划公众活动的经验,居然误打误撞获得了师父赏识,这就是信息方面的优势了。

    不过也正是因此,他也就不免因此越发感到蹊跷了。

    明明这是一个花钱找麻烦的事儿,老爷子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诸多弊病。

    明明这种当出头鸟的事儿,对老爷子而言,一向就是大忌,与他想方设法想要隐藏这个宅邸的愿望可不符。

    可如今看老爷子这个意思,好像这事儿他还挺乐意,挺支持的,甚至不惜靡费巨资,这又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真的像罗广亮和小陶说的那样,老爷子是被他们在日本的婚礼规模刺激到了?

    还是因为江家的四姑姑的那些话,老爷子才……

    宁卫民想问个清楚,但话到嘴边,却真是有点张不开口。

    因为无论怎样,这都是老爷子在为他的婚事在尽心操持。

    现在他一回来就当面质疑这件事,怎么看,都有点像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他怕老爷子误会,更怕老爷子生气。

    不过好就好在康术德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索性自己把话挑明了。

    这一下,宁卫民总算是懂得了老爷子的想法。

    “这件事啊,的确闹腾的大了点,钱也没少花。卫民,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喜好虚荣的人,多半心里会不安。不过,其实大可不必。你江家姑姑有句话说对了,作为你的师父,我又没有儿女,你的父母又不在了。我不为你操办那为谁操办啊?在你的婚姻大事上,我要是还想着对付敷衍,那不是吝啬是什么?愧为人师,也对不起咱爷俩的情分。”

    “师父,您……”

    这话可是有点言重了,宁卫民忍不住叫了一声。

    然而康术德却摆摆手,不让他插口,又继续说了下去,“其次呢,你江家姑姑这次回来,京城已经大变样了,虽说故土难离,在我们这样的老人心里,京城永远都是最好的地方。但过去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熟悉的东西,如今一件件的都没了,找不到了,也难免让人伤心,感到凄凉。我还有个大酒缸,还能跟那些同龄老人聊聊天,你江家姑姑能有什么?马家花园再好,每天只困在这个小院里,她人也会腻烦的,弄不好就憋出病来。何况她又是个好热闹的人,打小就耐不住寂寞。当年北平沦陷时期,她还胆大包天,时不时偷跑出去看电影,看戏去呢。所以啊,她既然愿意牵头为你的事儿张罗,想要热闹热闹,看看过去熟悉的情景,我也不好让她失望。总得尽力让她如愿才是。”

    理解,当然能理解。

    还有谁能比重生的宁卫民更理解这种情感呢?

    别看他是打未来跑到前面来的,可刚到八十年代时,明明知道自己得了最大的便宜,哪怕自己没有亲人,也没老婆孩子,可也时时想念自己活过的那个年代。

    并不完全是因为未来的生活更方便,只是单纯思念那个让他熟悉的年代,他熟悉的环境,熟悉的衣食起居的方式,熟悉的歌曲和影视作品。

    而一过1986年,他就莫名感到自己活得更真实了。

    因为终于迎来了他上辈子开始人生的年月,从此之后的时间,对他是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的。

    所以他很清楚地把握到了老爷子的潜台词,这个婚礼即是为了他办的,同时也是为了江念芸。

    “是,师父,您说的在理。而且江家姑姑对我也是真好,亲姑姑也不过如此了。我很感激。我一会儿就带庆子去当面向她致谢。”宁卫民真挚诚恳的回应。

    “你是得如此,你师父我手里可没这么多钱。连你开的工资在内,我就凑出了十六万,其他开销都是你江家姑姑垫付的呢。大概也有好几万块了。”

    “这您放心好了,我回来了,钱就不是问题了。您徒弟别的没有,就是不差钱。回头我就把钱还给四姑姑,这次走我再给您留个一百万,也免得您以后遇着什么事,再为钱着急。其实您也是,钱不够使,跟我三哥或者张士慧说一声不就行了?这点事他们都能解决。”

    康术德感受到了徒弟的大气,满意地点点头,但说出来的话却又是出乎意料的。

    “你有这份心挺好,你手里有这么多钱更好。你师父可不是贪钱啊,这你应该清楚。但现在看还真的有钱才能解决一些问题。再下来我要跟你说的事儿有关马家花园的未来,你认真听着,怕是还真得再让你花上个一百万。”

    听老爷子这么说,那宁卫民的态度哪儿能不端正?

    他最清楚这花园子对师父有多重要,于是立刻正襟危坐,把手里的茶杯也给撂下了。

    “师父,您说。我听着呢。”

    “再这么下去,这马家花园怕是要藏不住了。”

    “师父,您是担心我的婚事太招摇?”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与你无关,即便没有你的婚事,此事也不可避免。”

    康术德叹了一口气,“你看啊,这花园子才修好了几年啊,有的地方照应不周,就又有破损和漏雨之处了。不为别的,过去的马家花园,那就跟红楼梦的大观园似的,往少了说,也总得有上百个人把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儿维持着才过得去。”

    “现在呢,我们才几个人住?那么大的宅子儿实在太空洞,既不方便也不舒服。说句笑话一样的话,连出门儿买个菜,都得骑个自行车。去外面的报箱、奶箱,拿个报纸,取个奶,都得至少走两站地的距离。打扫卫生就更成问题了。其实都别说打扫了,往外运垃圾就是个让人承受不了的体力活。”

    “说实话,还多亏了沾你的光了,这些问题才勉强得以解决。现在的花园子有天坛公园的园丁们帮着收拾,有天坛的清洁工帮着洒扫院子运送垃圾。人家是每个礼拜派过来三四个人收拾一次。小张这边更是勤快点,总是派坛宫饭庄的人来帮着料理这两个小院的室内卫生。否则,全靠自己的话,我和你江家姑姑谁都住不得这里了。”

    “这还不算,咱们园子里安装路灯和铺设电路一事,更让马家花园成了周围这一带地区最显眼的地方。不弄这事儿吧,夜里太黑,可弄了这事儿吧,每月光电费就得支出小五百去。而且关键是有了这些东西,一到夜里打开,园子看着就跟友谊宾馆似的,这样的气象想藏都藏不住了,那外面的人想不注意都不可能?”

    “除了电,还有水呢,两块八毛一的水费不贵。可夏天到了,我寻思你结婚,这次怎么也得放水养鱼,让园子里三个池塘也成个景致吧,这种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好,都灌了水之后,水表跑了两千多吨。加上栽荷花,放鱼苗的费用。小四千。这还是古四儿那小子不赚钱,看你的情面,白帮忙。”

    “所以你想想看吧,那外面的人该怎么看待这里啊。不瞒你说,打往花园子里运送路灯的那天起,住在这魏家胡同附近的人,见着我就总打听这里面住的什么人,是哪位大领导,要不就是什么重要的衙门口。幸好他们把我当看门老头儿了,让我糊弄过去。否则要知道我是房主,那不定惹出什么篓子来呢。要再给我来一出游街带帽儿,我还活不活了?至今我想想都后脊梁发凉。”

    “更不巧的是,这两年政府号召节水节电,大该是能源供给不足了,从去年起,就老停水和停电。那可想而知,就咱们这园子这么大的用水用电量,能不出事?上个月,供电局和自来水厂的人都找过来了,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幸好街道魏主任还跟咱们不错,说这儿有外国人住着,借着你江姑姑的美国护照,给他们先糊弄走了。可这不是常事啊。长此以往,还会有人登门。总之啊,这么大的一个花园子,并不是可以凭个人之力就能维持的。也不是咱们私人可以享受的。”

    “所以我想来想去,既然藏不住,那干脆也就别遮遮掩掩的了,索性大大方方的亮出来得了。眼下,要想继续求得平安,维持住这个新局面,恐怕也就只要一个办法了。不行就开买卖吧。咱们和你江家姑姑一起,继续借助她的美国身份,也办个合资的花园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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