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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正文卷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四四到底

    李师傅负责清点干货和山珍海味,一边应着庞师傅的话,一边也看查验完了自己需要备的料,这时候也觉得差不多了。

    “刮大风卖门神,各招呼各的摊儿。我这边儿,该水发的都泡好了。海参什么的,东西还说得过去,虽说有些东西搁得时间长了,就比如这鹿筋,已然没了鲜亮劲儿,但没关系,全在烹饪上入味儿呢。”

    跟着李师傅就冲后厨,嚷嚷,“良子,你出来,这鹿筋还得用火碱拿一下,你一定要把它的柔韧性发出来,咱们待会才好用。明白了嘛?”

    而差不多也是正在此时,外院那三个三轮车夫也在人的引领下把三轮骑到了厨房门口。

    一看货单的内容,两位大师傅就明白了。

    这都是早就跟坛宫的供货商预订好的,打永定门弄来的新鲜果蔬,要的就是个新鲜劲,没法提前备。

    于是这个时候,本想歇一会儿的两位大师傅也没法喘口气,有关时令鲜货的查验又来了一轮。

    几个三轮车夫是一件件从车上往下卸货,他们是一件件的打开藤盖查验。

    二十几篓,数十种数量不等的东西,忙和了得有半个小时才将将对清楚了。

    这个时候,站在厨房院儿里的几个三轮车夫又算是开了眼了。

    别说这一路过来他们仿佛如同身在恭王府的大花园里,以为自己来到了“真的王府”。

    就说这厨房到处是丰美食材的景象,也远超他们的想象。

    工厂的食堂他们不是没见过,但这么一比,可差老鼻子去了。

    因为工厂都是大路菜,冬天的白菜、土豆,秋天的茄子、扁豆,夏天的西红柿和黄瓜,就连偶尔弄点肉也是“丹顶鹤”一样的东西。

    他们哪儿见过这么多琳琅满目的肉食,这么多丰富多彩的糕饼和点心。

    就跟别说他们弄来的东西,全部是市面上难以找到俏货。

    其中光荔枝和香蕉就各有一大筐,各色瓜果、葡萄,不计其数了。

    哪怕就是蔬菜,也好些都是他们没见过的新鲜细菜。

    尤其东西不但多,而且量还大。

    他们可没见过几十口汤罐子贴着不同的条子摆在一起。

    也没见过几十个肘子数个大铁锅里摞成山样的情景。

    同样没见过上百尾的大鱼被收拾利索,一条条煎出来,放在一起的模样。

    更别说,还有好多他们不认识的玩意,比如海参、瑶柱、鱼肚、鱼翅、燕窝、驼峰什么的。

    总之,今儿厨房摆的就像个大菜市场。

    这个厨房的院子和里面飘散出的香味就让他们口水直流,想到一个词儿——丰美。

    在他们看来,这一个人一辈子能吃下的所有好东西,都未必有他们几个此时在厨房里看到的这么多。

    于是乎,当他们终于干完了自己该干的活儿。

    也都喜出望外的当真拿到了他们大热天跑的这趟差,这满身淋汗的丰厚代价后。

    在树荫下一边拿大碗喝着温热喷香的茉莉花茶,一边用黯黑的毛巾擦他们的汗津津的脑袋,那为首的三轮车夫一高兴就又耐不住寂寞,想要扯几句闲白儿了。

    他一边端着茶碗,一边忍不住跟庞师傅打听,“我说这位大师傅,这天儿这么热,苍蝇是免不了多,冰化得也快,您看您篓子底下冰水化了满地!这样的天气,您也敢弄这么老些东西来。用得了吗?您这要开多少席啊?”

    庞师傅呢,大厨当久了,他也有了好为人师的毛病。

    反正一切井然有序,杂活儿都有人在忙,而且距离正午开席又还有一段时间,他索性也端起了茶缸子,像说书先生一样跟这车夫逗上了闷子。

    “用的了吗?你把那‘吗’给去了告诉你呀,今儿办事这主家可不是一般人,什么文艺界文化界,商界,官场,朋友太多,交际也广,我们这可这三百人的量备着,还未准儿够用呢。而且还有一点您得清楚人家办事不是小门小户老百姓,流水席迎客,还得安排人差着陪客,差着吃饭。人家可是上午一顿,晚上一顿,两顿正席呢。愿意吃,客人能在这儿吃一天,您想想,这得要预备多少东西?”

    “是啊。”几个车夫都听的眼珠子冒光,就跟听见相声《开粥厂》,品味黄土马家马大善人的豪阔似的。

    于是紧接着一个车夫又问了,“那这一顿饭每桌儿几道菜啊?怕不是得有十八道菜吧?”

    这话问出来,大概就是他这个阶层所能想象的奢侈宴席的天花板了。

    然而这话落在庞师傅的耳朵里却显得那么的可笑。

    他忍不住一撇嘴,“十八道,那你可说少了。我还是那句话,咱这席不是小门小户,要是老百姓,弄个‘猪八件儿’招待就差不多了。那是糙席,一桌八大件都在猪身上找,什么四喜丸子,鸳鸯扣肉,米粉肉,虎皮肘子,红烧排骨,大块文章,再配点凉的,素的,给您凑十八个。我们今儿这可不是这样的事儿啊,有酒有肉,吃了管饱不行,今儿的客人层次都是顶尖的,那得来高级的,得做出来给主家挣脸才行,所以啊,那就得来‘四四到底’的酒席。”

    “四四到底?”

    庞师傅的话又让车夫听不懂了,他们好奇心更盛,又有一个人忍不住插口请教。

    “大师傅,什么是四四到底的酒席?”

    庞师傅说的起兴,愿意耐心解释,一点也不烦躁。

    “四四到底啊,是以四为计数模式的一种宴席,上菜自有规矩。说白了吧,就是以菜分类,什么都是讲究四个一起端上桌的。四是咱们讲究里的吉利数啊,也迎合四季变换、四时常鲜,更有四平八稳的好彩头。最简单的‘四四到底’酒席就是四平盘、四大件、四行件和四饭菜,要不就是四凉、四热、四汤菜、四点心了。你想想这就十六个菜了,要复杂一点那还得了?”

    “那您今儿备的席到底得多少道菜啊?”

    为首的车夫已经完全听嗨了,待庞师傅话音一落,便忍不住非要问个清楚。

    庞师傅人好,倒也不卖关子,也不怕费吐沫,干脆就让他们长个见识。

    “你们既然愿意听,那我就说一说,我们今儿这四四到底席啊,他有四干果,芝麻南糖、奶油杏仁、瓜子、花生。四蜜饯,桃脯、瓜条、蜜枣、温桲。还有四水果,葡萄、荔枝、桃子、香蕉。四饽饽,玫瑰饼、打面仓、苏叶饽饽,玉露霜。四荤碟,熏鱼、松花、拌虾腰、酱牛肉。四素碟,拌菠菜、桂花藕、拍红绿、珍珠笋。四炒菜,宫保鸡丁,酱爆肉丁,油焖大虾、糖醋里脊。四烩碗,烩鸡丝、烩栗蘑、鸳鸯扣,葱烧海参。四点心,炒麒麟面、褡裢火烧、炸玉兰棒、风味烧麦。四海碗,鸡油煨茭白、砂锅煨鹿筋,香油鳝糊,黄焖鱼翅。四大碗,龙舟鳜鱼,滑溜贝球,奶汁花菜,拔丝苹果。四粥菜,驼峰丝、甜合锦、四川泡菜、酱甘罗。嘿,刨去龙凤喜饼不计,总共不多不少,三十六道菜。当然,要想加当然还能加的,不过那用餐时间过长,就太没必要了,客人不被撑着,也得被累着。”

    好家伙!

    不听不知道,这一听才知道,这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丰富的宴席。

    真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啊!

    说心里话,要不是手里还端着茶碗,这几个车夫都恨不得要给庞师傅呱唧呱唧了。

    就人家这菜名报的,那可比说相声的什么“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这样的贯口听着过瘾多了。

    要不说呢,一个是卖嘴的,一个真行家啊。

    人家说了就能做出来,而且都是有规矩讲究的,不比说相声的乱编一气儿,把不同食材都按一个做法放在一起凑数啊。

    这权威性和专业性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就这么着,几个车夫光靠听,就流了口水了。

    要不是此时他们心里已经清楚这顿饭根本不是花钱就能吃到的。

    他们还真想再问问,得随多少份子才能有一席之地,坐在里面跟着混吃。

    也就在这个时候,或许同样受到了美食的诱惑,一只小黄猫也从院墙跳了下来,来凑热闹。

    这猫进了院儿就眼瞅着就奔厨房堆成山的荤腥了。

    那几个三轮车夫有两人几乎同时发现,他们也是好心,俩人追上去,一人一脚把它给吓跑了。

    “这东西最讨嫌不过!一不留神就能叼条鱼走。”

    “可不是?妈的,这东西最可恶。简直防不胜防。再让我撞见,我非得逮着它。”

    这句话两个车夫一半拿来骂猫的,一半也是来献好,权作和庞师傅的寒暄。

    只可惜,他们乐极生悲,还真是冒失了。

    因为庞师傅居然马上就大惊失色,一个劲喊停。

    “别介呀,别介啊!这是人家董事长养的猫,你们俩呀,嘿,让我怎么说你们好。幸好没伤着啊,否则要让美国老太太要知道了,咱们谁都得傻眼。”

    “啊?”这话一听,几个车夫才知道刚才他们险些闯祸。

    好嘛,喝了人家的茶,拿了糖拿了烟,还拿了钱,差点伤着人家的爱猫。

    这怎么话说的?

    至于被吓走的小黄猫跑到了院墙上,更是因为无妄之灾,不肯轻易离去,而凝视着车夫,喵喵直叫。

    就像听懂了他们这些人的对话似的在示威一样。

    于是乎,几个车夫谁都待不住了,这才感受到原来猫也不是随便能惹的。

    他们是又怕又委屈,越发觉得这事儿邪门。

    都惦记着夜长梦多,赶紧走人。好远离此处,保住收获。

    然而在猫的眼里,可不会想太多。

    它为什么叫啊?

    其实很简单,不外乎是觉得今天的厨房是这样的不同,有着这么多丰富又充满诱惑力的东西,才让它无法抵御这种诱惑,敢于冒险而来。

    对它来说,最向往的显然不是那院里已经层层叠叠摆满了干果,糕饼和各色点心的几张大桌。

    而是院里角落里喜马拉雅山一样,被扔在一起引得苍蝇乱飞的鱼鳞、鱼骨和虾皮、肉骨头。

    结果居然遭受了驱逐,而且还是外人的飞来横脚。

    他奶奶个腿儿的,凭什么挨这两脚啊。

    在猫的心里,它真委屈啊,它也知道自己要的可是人类不吃的东西。

    主家结婚,它居然连鸡骨头鱼刺都捞不着一点,能不叫吗?

    …………

    应该说,要论看排场,长见识,今儿无论是几个送货的车夫,还是厨房里的厨师们,都只是排不上号的存在。

    在各个方面,最容易饱眼福的人,又是谁呢?

    哎,其实是那些穿着红色制服,坐在大门口排房里头等着新人到来,正在喝茶的吹鼓手们和等着充当轿夫的几个人。

    这些人因为应的差事,就是等新娘子进门时候才开始的,他们几个都闲在得很呢。

    大铜鼓和铜喇叭全撂在一旁,他们叼着小烟卷,吹着小电扇,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各自忙碌。

    他们不但亲眼看见了芸园的人是怎么支礼桌、茶桌。

    然后铺上红台布,摆上了一个折枝花卉的八扇屏。

    也看见了这些人是如果把干果、鲜果、喜糖、喜烟、和茶食小点依次摆盘。

    而且所用的全是为了这次婚礼专门烧制的瓷器。

    当然,吃惊归吃惊,开眼归开业,他们嘴里也是闲不住的。

    要只是枯坐呆看有什么意思?

    有了西洋景在眼前,当然互相得聊天,得调侃。

    “有钱的娶媳妇,和咱们没有钱的娶媳妇,还不是一样?花多少钱娶了老婆,结了婚也没好日子过——这年头!好媳妇,难找!就是找着了,你瞧怎么着?更惹不起!管你的钱,气你喝酒!不让你会朋友!再有了孩子,又得顾孩子吃,顾孩子穿。你们说是不是?这结婚有什么意思啊?我要有这么多钱,我才他妈不结婚,我都存银行去,自己一辈子吃香喝辣不好嘛,给旁人花,姥姥……”

    这位说话就是要“逗个乐儿”,人家不敢说的话他敢说,因为其实他还没结婚呢,比说没结婚,就连对象也没眉目呢。

    所以他说话也就有了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喜剧效果。

    一群听到他的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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