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正文卷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两个世界
当时间进入1987年的7月,京城社会的政治氛围一下子变得鲜明起来。
各机关单位、企业、学校,全在围绕着特殊日子,组织纪念抗日战争的胜利的活动。
7月 6日,位于卢沟桥的华夏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落成揭幕,伟人亲笔题写馆名。
7月7日,首都各界集会纪念“七七”事变五十周年。
相关题材的电视剧《四世同堂》也在京城电视台开始了重播。
骆玉笙那“千里刀光影……”的唱腔再度响彻京城的大街小巷。
坛宫饭庄也按照宁卫民的要求,本着勿忘国耻,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出发点,连总店带分店全部停业。
在华的职工,无论是京城的,还是承德的,全都要脱产参加相关爱国主义教育活动。
东京分店在这方面需要做的隐晦一点,毕竟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做生意。
所以日本员工全部放假,华夏员工白天在职工宿舍集体通过录像机,观看《四世同堂》的电视剧。
就连芸园也同样是这样。
而这也不免让在此时身在京城的日本人感到了一种尴尬。
其中就包括了《摘金奇缘》剧组的那些日本人,甚至是松本庆子本人。
尽管《李香兰》这部电影依然热播,电影原声带依然热卖,但几乎是有一种默契的时间线存在,无论电视台还是报纸,所有关任何一个日本演员的采访消息全部消失了。
甚至有几个日本剧组人员在什刹海附近出游,还遭遇了购买汽水时,被小贩拒卖的待遇。
“日本人?不卖!”
毫不犹豫的拒绝,周遭人的鼓掌喝彩,一下破除了那种隐含的冷淡,把一切都摆在了堂而皇之的明面儿上。
此举不但让随行的翻译尴尬,也让这些日本人宛如脸上挨了一记耳光,清晰感受到了京城这个地方对他们热情的降低,见识到了京城人不那么友善的一面。
尤其当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他们更没脸表示任何的不满和抗议。
面对众志成城的敌对态度,也只能收回了手里的钱,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带着畏惧和失望就此离开。
不过不管怎么说吧,哪怕他们最后对京城留下了一个不太好的印象,但整个剧组在芸园的拍摄任务倒是已经顺利完成。
7月9日,不但所有剧组成员收拾好了行李,整理好了拍摄设备,离开芸园,乘坐飞机飞到了下一站新加坡去继续拍摄。
就是宁卫民和松本庆子也在7月10日参加了皮尔卡顿大酒店的开业庆典后,于7月11日回到了日本。
回想起来,他们的婚期从5月2日开始到7月11日结束,为期差不多两个月,地跨日、法、中三个国家,大概也算是创了结婚最长周期的纪录了。
当然,这个过程也是很有趣的,而且收获颇多,注定会是他们这一生之中永远难忘的经历。
如果非要说他们回日本前,心里还有什么遗憾,那也就是他们两个人还是太忙了些。
因为各自有各自在乎的事业,那么独处的时间难免就会有点少了,这个蜜月含金量可有点掺水。
另外就是康术德舍不得他的小酒馆,江念芸也说芸园有许多事还得操持,都不愿意跟着宁卫民和松本庆子去日本逛逛。
哪怕韩英明夫妇也一直极力邀请他们这两个亲家。
但两位老人不知道是发自骨子里厌恶这个国家,还是真的因为不想给亲家一家添麻烦,或者人老了就不爱动弹了,总之是敬谢不敏,找了诸多理由推脱。
宁卫民和松本庆子谁都无可奈何,也只有由他们去了。
最后还有一样,就是京城的快餐厅开业时间一拖再拖,宁卫民这次回来终究是没能看到他的快餐连锁开业。
这纯粹是没办法的事儿。
毕竟沈存好不容易培训出来的员工,都给调到芸园这边当差来了,快餐厅需要的人手还得重新招聘和培训。
而且江念芸对芸园这边一上心,她对美国那边的日子,就越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
也加上宁卫民一再叮嘱沈存尽快卖掉股票避险,尤其康术德为徒弟的眼光和判断力深信不疑,也一直在规劝江念芸,声称“这小子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儿,连我不看好的事儿,他都有办法赚到大钱。他对钱的嗅觉,比我灵”。
这样一来,江念芸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就真信了。
尤其看着宁卫民还劝松本庆子的父母也要抛售股票,她就更是不敢不当回事了。
干脆安排儿子回一趟美国,让他出面去好好处理一下母子两人在那边的财产。
一是把账户上大部分的股票全都抛售,二是顺带手卖掉一些名下的不动产。
毕竟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在美国所谓的“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就是个屁,尤其不动产的“永久产权”更是个笑话。
为了维持名下房屋的存在,不但需要每年不断的高昂充值,支付房产税、保险、物业费和增值税。
而且由于“逆权房屋法”的存在,一旦房屋空置,又被美国大街上流浪的“偷房族”发现并且住进去三十天以上,那弄不好房子就不是你的了。
甚至还得当冤大头,给这帮抢占你房子的龟孙儿支付水电费用。
所以呀,江念芸这次让儿子回去,最希望的就是沈存能把她名下位于唐人街和曼哈顿、长岛以外的住宅房屋统统卖掉。
特别是法拉盛地区的几处公寓,治安不好,流浪汉也多,花费高昂的维护成本在这上面得不偿失。
老太太的想法是,宁可亏本也要转手换成现金。
既然自己已经决定不住美国了,那不安全的产业不如换成钱,把钱拿在手里比什么都强。
而这也就意味着这一次沈存回美国,并不是马上就能回来的事儿。
房地产交易找合适的买主时间上课没谱,最快怕也要入冬了。
不过从宁卫民的角度来看此时,江念芸行事如此果断,倒是真让他放了心。
能用自己的先见之明,为自己亲近的人驱灾避祸,实乃他平生所愿也,倒也不枉他一番苦心了。
听劝,且信他,这就是对他出谋划策最大的宽慰,最好的回报。
至于日本这边的情况,与京城相比,自然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花花世界。
日本的停战纪念日在8月15日,所以这时的日本可没有什么战争的负罪感,也没有对战争的灾难进行反思。
尤其日本的东京,完全是一个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物欲横流,处处充满了拜金和享乐氛围的社会。
在这里,成人享乐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这一年,正值泡沫经济的加速期,除了那些实体制造行业中小型工厂的工人需要在“五一节”当天游行抗议,举起“反解雇,反降薪”的抗议牌之外,其他的行业全都欣欣向荣。
尤其7月份又开启了盛夏,日本的各种消夏场所,和夜生活都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趋势,酒吧、舞厅、斯纳库、夜总会人满为患,游艇出租率节节攀升。
工薪族还可以利用夏季的休假日或带薪假期外出旅行或避暑。
如今的日本大企业大多在避暑胜地或避寒胜地建有员工别墅,员工不必花很多钱就可以在海边,山区,温泉所在地度假,简直幸福极了。
而且由于从小学到大学都陆续开始放暑假了,学生也成为了夏日消费里重要的一员。
不同于共和国的那些苦孩子们,放假多是以游泳,骑车郊游,读书,打架,抓蜻蜓这样淳朴的方式度过暑假。
在特殊的经济泡沫背景之下,已经无比富足的日本家庭,足以支持自己的孩子享受各种兴趣爱好。
所以不少学生豆子利用暑假进行集训,开展上课期间不能充分进行的俱乐部活动。
不用说,这些兴趣爱好都是要花钱的。
于是球衣,球鞋,棒球棍,手套,乐器,唱片,都到了销售旺季。
当然,利用假期打工,用赚到的钱出国旅行,娱乐消遣的学生也不少。
因此不但旅行价格直线飙升,各种演唱会,电影,演出也变得一票难求。
不得不说,当下的日本学生和过去相比,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过去的日本打工是为了积攒学费和生活费,而现在的日本学生打工则是为了去旅行,买电子产品或添置新衣服等,来满足兴趣爱好和消费需求。
不过与此同时,因为虚荣心的滋生,受到物欲的驱使,渴望用最快的方法赚到金钱,来赶快获得让同龄人羡慕的高档皮包和服装等等。
日本在校女生的“援助交际”由最初不声不响的滋生已经开始有了蔓延的趋势,成了当下饱受非议的社会问题。
这样的副作用不但让日本政府颜面扫地,头疼不已,更让不少学生家长心痛不已,愤怒不满。
至于宁卫民和松本庆子,他们甚至才刚下飞机就能感受到这种和大陆内地异常明显的区别。
比如说,松本庆子随手购买了一本日本潮流风向杂志《POPEYE》,想了解一下当下日本的时尚潮流的最新变化。
而这本杂志的封面,就是意大利BOLD品牌的商务男包,法国Baccarat的玻璃杯和J.M.Weston的皮鞋。
这是当时所谓的“必备单品”。
杂志还附带了一本标题为“都市必修品牌图鉴”的特辑,打开这份特辑就能看到,
杂志针对女大学生、女白领和男性三种人群,分别介绍了三种人气商品。
杂志这样写道——“女大学生就是要用香奈儿”,第二名是蒂芙尼,第三名是爱马仕。
紧接着“女白领也离不开香奈儿”,第二名是爱马仕,第三名是卡地亚。
而男性一栏里则写着,“男性所想要的手表是劳力士的蚝式恒动表”,第二名是泰格豪雅,第三名是宇舶。
不用仔细看,就能发现,这本杂志的内容根本不是什么时尚风,而是奢侈品,满满的奢侈风。
为什么?
就因为消费社会的虚荣式竞争,在此时的日本已经无处不在。
这个年代的日本人从上到下都喜欢奢侈品所带来的力量、经典款和知名度。
而这些明明贵得离谱的东西,在泡沫经济蓬勃发展的当下,不过是大部分日本人出国旅行时顺手就能买得起的东西。
所以就冲这个,即便是宁卫民早已经习惯了两边跑。
但骤然从一个安静朴素经济相对落后的环境中,突然来到物欲横流,纵情声色的环境之中,也仍有瞬间穿越了年代,穿越了时空之感。
如果不是如今国内来日本的留学生越来越多,他在机场就能看到那些衣着明显贫穷的同胞,时时刻刻提醒他这还是八十年代。
恐怕他真会误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上辈子了。
这还不算,就在宁卫民和松本庆子离开的两个月里,英国雅痞组合摇摆姐妹的歌曲《Breakout》在日本一炮而红。
哪怕站在航站楼里,也经常会听到这首歌,随时随地能充分感受到歌曲里的所宣扬的极端快乐。
“现状绝不会变,就算明日还是未知,你也不要错过注定的机会,你在等待什么?时机就要来了,不是成功就是破产。来吧,向前冲吧……”
这首歌的歌词仿佛反映了大江健三郎的小说《看到之前就跳跃》。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比这首歌更适合泡沫经济时期了吧。
当下的日本,许多人都活在信奉“狂欢不会结束”的幸福之中。
尤其是这个时候,别说没有人会相信,日本社会有一天会迎来泡沫经济的破灭。
就连“黑色星期一”即将带给他们沉重一击的警示,也无人有丝毫前瞻性的察觉。
说实话,事到临头,完全了解祸事是如何发生的宁卫民,却不知道自己对这些日本人的观感和情感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仿佛身在一场灾难片的开始部分之中,对于这些懵懂无知的人们未来的悲惨命运既期待又纠结。
期待的是,日本人现在越幸福,未来的落差就会越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日本人即将遭遇的磨难,他一点也不同情。
纠结的是,虽然许多人都清楚日本曾经发生过什么。
但毕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亲身经历,如此看的清楚,人的贪婪实在是无药可救的东西。
尤其他穿越来之前的年代,自己的国家也正处于房产泡沫的困境之中。
他还没有看到自己国家是怎么化解这种隐患,解决问题的。
究竟我们自己怎么才能在这种困境中披荆斩棘,闯出一条新路,不去重蹈日本的覆辙?
这是他心里始终在迫切寻找着答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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