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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正文卷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以下克上

    每天早晨八点,野村证券麾下任何一个营业部,总经理都要带领所有员工准时召开早会。

    会上由分公司的高级干部来负责传达总公司的“指令”,然后公开前一天的业绩完成情况。

    “朝着目标,继续前进!”

    一天的工作,每天都是在由总经理带头,集体振臂高呼的吆喝声中开始的。

    而早会一结束,营业部所有的销售人员都会立即开始狂翻报纸。

    《日经新闻报》、《日经产业新闻报》等,每个人都要通读两三个行业的专业报纸。

    早会通常一刻钟到二十分钟结束,到九点开市只有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时间。

    其实读报的时间根本不够。

    但哪怕是只看标题,也要全记在脑子里。

    不然客户一问行情,这边没得说,或者应答不上来,可就坏菜了。

    当匆匆浏览过报纸,交易一开始,证券交易所里的所有区域就会立即被“买!”、“卖!”的声音所充斥,一片嘈杂。

    佐川建一就职的中央区营业部无疑是东京核心商圈里的核心,由于占据了充分的地利条件,获取高净值的客户相对要容易些。

    营业部的客户数量不但多,质量也很高,许多都是附近大公司的高级白领或大企业的管理者。

    所以营业部哪怕销售人员众多,办公区的每个人也要依靠电话兼顾着至少上百个客户的业务。

    交易一开始,这些股票经纪人就开始给客户公司打电话。

    特别是他们客户名下的股票开始涨价的时候,他们就越发疯狂地给客户打电话,问他们卖不卖、怎么打算之类的,尽量诱使他们做交易。

    这个时代有着这个时代的特殊性。

    由于证券交易和股票市场在日本迅速演变为全国范畴的狂欢,大多数人此时都相信股票市场有可能使每一个参与者都能变得富有。

    所以像在公司办公时间买卖股票什么的,已经是挺稀松平常的事了。

    没有任何一个公司会为了这些事去难为职工,因为从上到下,大家其实都在炒股。

    甚至每一天还有多达三百万的散户,会穿过拥挤的街道,来到东京的各大证券营业部,在庞大的交易大厅买卖股票。

    在这些占了东京十分之一人口的散户中,有家庭主妇,出租司机,大学生,陪酒女,酒店服务员,老师,还有和尚……

    他们挤满了券商的交易的大厅,盯着股票行情不断变化的大屏幕和分布大厅上百台的行情显示器。

    如果有人受不了压力,想从数百人的大混乱中出来小憩片刻,他们还可以到旁边或者楼上,由券商开办的餐厅或咖啡店里吃吃点心,喝点饮料。

    这些餐厅和咖啡店与普通店铺的区别就是,每个餐桌上都安置了行情显示屏和电话,这些投资者们哪怕在这里,也不会错过任何交易机会。

    当然人和人还是有所区别的。

    以佐川建一就职的中央区营业部为例,那些平均每月能达到五亿日元交易量的投资者,则可以一直在安静的环境里进行交易。

    野村证券的中央区营业部为这个群体提供了配备个人电脑的小包间,在那些电脑上配有分析软件,可以帮助他们追踪自己股票的走势,获取大量的技术性市场信息。

    更高级的客户还可以在券商提供的更高级的VIP房间进行交易。

    那些真正的VIP客户,平均每个月的交易量可以达到三十亿円。

    这些VIP房间虽然不多,但装修特别高档,还备有高级干邑和威士忌。

    所以说,在这个券商业务欣欣向荣的年代,一进入交易时间,那就是黄金时间,永远没有让证券从业者喘口气的机会。

    从上到下都是如此,除非交易时间结束。

    然而七月二十三日这天,正当下午两点半左右的交易高峰时。

    在佐川建一就职的中央区营业部办公区,一个异常的情况却打破这个惯例。

    哪怕是办公区此起彼伏的电话声不断,但所有的销售人员也清晰地听见了总经理办公室那紧闭的房门所传出来的大声叱骂。

    “你居然从营业部转走了四十几亿円!佐川!你这混蛋,这么自行其是!你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是专门看准了月末才这么干的吧!混蛋!混蛋!混蛋!”

    那间隔音良好的办公室,很少能如此清楚的听见里面说话声,由此可知总经理是何种程度的震怒。

    以至于有片刻,整个办公区如同奇迹一样,诡异地沉寂了下来。

    静音时间大概有五六秒左右。

    在此期间,这种状态和办公区外喧闹如潮的杂乱,以及话筒里客户的不断询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的,宁卫民的指令的确给佐川建一的处境造成了非常不利的影响。

    今天的工作时间里,他按照宁卫民的要求卖掉了价值四十几亿円的股票,而且毫不犹豫地把这些资金分批转到了宁卫民的银行账户上。

    于是,当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并且把这个消息汇报给营业部的一把手五岛宽次后。

    这位总经理为了有可能丧失的第一营业部宝座而暴怒了。

    好不容易上个月在他的号召下,大家拼了老命才总算拿到手这份荣誉的,难道保持不了一个月就要再度失去吗?

    这样的话本部会怎么看待他?

    肯定认为他的管理能力有瑕疵,只是偶然一次靠运气的胜出。

    有升迁机会还会不会考虑他就难说了。

    他怎么能允许出现这样的事儿?

    断人前程也如同杀人父母,他自然视造成这一切的佐川建一为仇寇,认为他是故意和自己作对,于是马上打电话把佐川建一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当确认此事完全属实后,五岛宽次就再也克制不住,彻底破防了。

    但即使他激动地吼着,似乎想要将胸中的怒气一吐为快,每个“混蛋”都带着弹舌音。

    作为挨骂的下属,佐川建一却没露出半点的畏惧、胆寒和心虚的神色。

    反而一改平日里在五岛宽次面前唯唯诺诺的态度,坦率地承认了这件事。

    “无论您怎么骂我,我都欣然接受。只是希望您可以了解,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客户的指令。我完全没有和您作对的意思,更不是不把您放在眼里的肆意妄为。这次发生这样的事,完全是没办法的事儿。客户需要挪用这笔资金,然后从银行手里换取更巨量的资金。虽然有些突然,但从长远来看,客户拥有了更多的资金,或许日后会加倍投资在证券上。这对我们甚至是好事。还希望您予以理解。”

    不过这样的坦率和说辞却让五岛宽次火气更旺,他完全无法接受,更没法理解佐川建一眼下的平静心态。

    “好事?理解?少用这种话来敷衍我!”

    这位大腹便便的一把手厉声呵斥着,完全不顾身子的笨重从椅子上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然后就是如同一只笨熊一样,“嘭”的一声,重重的敲击桌面。

    “佐川,我只知道我们中央区营业部好不容易才到手的‘第一营业部’,很可能会因为你而丢掉的!你就一点不愧疚嘛!你竟然连半点羞耻心都没有吗?”

    他甩着手,在房间内大步走来走去,眼睛始终瞪着佐川建一。

    佐川的内心也难免产生了些慌乱和忐忑,但还是尽量维持着镇定,耐心地解释着。

    “如果您非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事情的原委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我已经做了一切我所能做的了。能劝说客户回心转意的话我说了不少,但问题是客户仍然坚持要我这么做。宁会长需要用这笔钱。那没有办法,我就得按照客户的意思卖出股票,并且把钱给转到客户的账户上。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更不可能推诿。如果因此为您造成了一些困扰,我也只说声抱歉了。”

    听了佐川的说明,一直在房间里绕圈子的五部宽次停下了脚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家伙怎么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大胆”、“狂妄”?

    “抱歉?混蛋!一声‘抱歉’难道你觉得就够了吗?难道你还认为我会相信你这些蠢话吗?即使宁会长本身真的这么想,你也不能如此轻易答应!今天早上开会时,我们营业部的业绩比起上个月同期还有不少的起色,按道理完全可以保住‘第一营业部’的桂冠的。可却因为你,这个希望有可能落空。明天开早会宣布的话,如果大家知道今天一天从营业部流出的资金,要比平时多出不少。你让整个营业部还怎么保持斗志?你也清楚,为了要争取第一营业部,大家付出了多少努力。你居然放任客户如此任性?还说你已经尽力了?见鬼!你这是在说笑话嘛。你的轻率行为,很可能让我苦心经营、周密策划的一切全都泡汤了!让大家至今为止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如果真是这样,你这个家伙负得起这个责任嘛……”

    五部宽次的语气十分严厉,而且还运用了道德绑架的甩锅招数。

    佐川建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有低下了头。

    这下五部宽次得意了,他得理不饶人,把面前的下属当成“落水狗”继续痛揍。

    “佐川,我记得宁会长除了上一次抛售了六百多亿円的股票。你就对我说过,你的客户在平衡资产之后,也许很快就会把一部分资金再重新投入到股市上。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我非但没有看到宁会长的资金重新回来,反而又看到了你为他卖出了更多的股票。你对此作何解释?呵呵,亏我把你提拔到课长的位置上,居然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还有脸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吗?”

    “还有,我们证券公司的业务不光有股票交易,还有国债、地方债、电力债券等公共债券和中期国债基金等的信托投资,以及多如繁星的各种金融产品,而你这个家伙,至今为止,你也没能说服宁会长买上一些。你还敢说自己尽力了?你是把我当傻瓜在愚弄吗?我警告你,我对你近期的工作态度和业绩极不满意。按照公司里不成文的规矩,越是老员工,肩上背负的担子也顺理成章地越来越重。你要还想继续当这个课长,那就用业绩来说话吧。否则你知道后果。我真是奇怪,像你这样混日子的人面对那些努力的下属,是如何做到心安理得,连我都替你脸红……”

    五部宽次骂得很快意,完全是把佐川建一的自尊心踩在脚下在蹂躏。

    但他这种充满蔑视的语言刺激却对佐川建一完全没有正面效果。

    因为哀莫大于心死,无欲则刚。

    早就看透了证券公司本质的佐川建一,其实已经变成了喜欢看星星的孙某成。

    不但不会因此“知耻而后勇”,反而想起了被业绩压力逼死的金井,对这样的猪头上司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憎恶感。

    尤其他还想到了昨天宁卫民的承诺,再加上如今证券业又是各个公司招兵买马的阶段。

    他其实没有多少失业的恐惧。

    于是佐川一直压抑在心里的火气,反而在此时被挤压出来了。

    促使他说出了平生连想都没敢想过的话,也做出了平生绝无仅有的举动。

    “闭嘴吧,像你这样只会坐在办公室里夸夸其谈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z真正厚颜无耻,心安理得的是你才对吧?”

    猛然抬起头,“啪”的一声,佐川建一也把自己双手拍在了总经理的办公桌上。

    他瞪起眼睛,迎着五部宽次的脸毫不退让的对视。

    “混蛋,每天就是要求业绩业绩的,你这样的人哪里懂得销售人员的苦恼?像你这样的管理方式算什么!无非就是用销售业绩的数字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成绩不好的人,不是没有能力,就是好吃懒做。你觉得有这么容易的话,你也来亲自试试好了。我就不信,你能做的比我好。”

    “告诉你,你也不要把我当傻瓜。让我引诱客户做交易,频繁交易会导致客户蒙受损失。如果客户追究,公司能顶什么用?倒霉是我自己。还让我销售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客户?要不要这么贪婪!你也好意思开口。傻子都能看出来会亏钱的产品,我怎么好意思推荐给客户?我可不是那些毛头小子,你说什么就信什么。适可而止吧。”

    “你也不要拿职位威胁我,课长什么的,完全无所谓。如果你愿意,开除我都可以。但我也要问问你,难道其他人的客户就没有要卖掉股票转走资金的要求嘛?如果其他人也在为客户提供这样的服务。那你凭什么把失去第一营业部的责任全推给我?”

    “何况我今天卖出的股票没有给公司挣钱吗?一亿三千多万円的佣金?不是钱吗?凭这样的业绩,我已经完成了本月的销售指标了吧?那你凭什么指责我?是觉得我软弱好欺,只会唯唯诺诺嘛。我告诉你,这么想,你就错了。宁会长的股票虽然一直在卖,可市值目前也有三百多亿円。如果对这样的客户你还不满意的话。那我就做主,彻底替宁会长清仓好了。反正宁会长并不介意和其他的证券公司合作……”

    佐川建一的突然爆发,毫无征兆,把五部宽次彻底惊呆了。

    看着红着脖子,气呼呼地站在自己的面前的下属。

    五部宽次终于注意到佐川今天有些不对头了。

    这家伙实在是硬气得反常,否则决不能干出这样以下克上的事儿来。

    他难道不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好日子过了吗?

    他真的不想继续担任课长,甚至进一步高升了嘛?

    为什么要还嘴,他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

    但更惊人的还是佐川建一话里的潜台词。

    五部宽次只要稍微动脑子想想,就能明白佐川建一这是在拿宁卫民这个客户的去留在要挟自己。

    他居然有这样的狗胆?

    他真的能做到这点吗?

    五部宽次此时是真想大骂一句,马上把不知死活佐川建一开除,让他卷铺盖滚蛋。

    但话说回来了,不管如何,有句话佐川建一是真的说对了。

    他的客户宁卫民是个股票资产足足有三亿美元的大客户。

    这年头的亿万富翁是稀缺动物,哪怕客户账目资产只有一亿美元,也绝对值得珍惜。

    尤其这样的大客户销户也是要向总部做出交代的。

    所以佐川“挟天子以令诸侯”,算是抓住了五部宽次的命门,他还真不敢冒这个险……

    一时间,五部宽次这位总经理感到了骂也不是,哄也不是的进退两难。

    这还是他的职场生涯第一次遭遇如此的尴尬处境。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经过一番思考,最后不得不有点屈辱的主动软化下来。

    “好了,佐川,我们都先冷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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