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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第一卷 乌生八九子 第553章 阴阳

    岑彭才从洛阳回来,就赶上了十二月八,此为腊日,乃是重要的节庆之一,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大过年。

    作为负责豫州军务的将军,岑彭少不了要按照惯例,和南阳太守阴识一起组织庆典。

    仪式是冗长的,但岑彭却丝毫没有厌倦不耐的神色,反而晓有兴致地看着南阳人带着胡头鬼面,敲击着细腰鼓舞蹈跳跃的模样。

    “从新莽灭亡那年算起,我整整四年,没在南阳过过腊日了,如今总算重见故乡风俗,真是感慨良多啊。”岑彭开始与阴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和长安相比,南阳的腊祭还是颇有不同的,比如最重要的“祭灶神”环节,关中人常杀小猪,然而南阳杀的却是……

    狗,而且必须是黄狗。

    岑彭看向阴识,笑道:“听说这风俗起源于百余年前,太守的五世祖在腊日见到了灶神,杀了一条黄狗祭祀,阴氏从此世世代代受到灶神的赐福,以至成了全郡巨富,南阳人遂争相仿效。”

    “此乃民间误传也。”阴识自从投靠魏国后格外谨慎,连忙否认。

    事实是,他们阴氏在秦、西汉从未出过高冠显宦,势力不大,却在几代人内忽然暴富,占有的土地达七百余顷,车马和奴仆的规模可以同诸侯相比,名声也传出了新野。旁人不识阴氏发家之道,故才有此传闻,阴家为了神话自己的致富路,不予否认。

    但阴识觉得,这传说最好说清楚,千万不能传到第五伦耳中。

    皇帝任命他这个资历浅薄、年纪轻轻的降将做南阳的临时太守,已招致了不少非议,朝中有些风言风语,说第五伦夺刘秀之妻云云,荫蔽阴氏云云……

    皇帝既不辟谣,也不承认,这就有趣了,但阴识知道,就算第五伦有这意思,也不会凭此重用他。

    他本以为,第五伦是欲以阴氏为马骨,吸纳南阳地方实力派归附,以尽快恢复此地安定。然而自从跟岑彭进入南阳以来,对被赤眉军打掉赶走的豪强,魏军竟直接当做死人绝户,在户籍上打叉销除,外逃的豪强回来,发现他们的土地依然还是没收状态,对将军幕府抗议,很快就被铁拳镇压了。

    而对那些收到了赤眉军分地的农夫,阴识奉第五伦之命,将他们的土地“收归官府”,然而又当场换了新的地契发下去。昔日的佃农们欢天喜地,对魏皇感激涕零,觉得此事稳妥了,只可怜赤眉军,最初做好事的是他们,却没来得及收获南阳人的信任和同心同德。

    联系朝廷发来的一条条诏令,再想到第五伦消灭渭北豪强、强迁河北诸刘,看来这位皇帝对南阳豪强,虽不至于像赤眉那般直接喊打喊杀,但软刀子杀人,更加致命啊。

    “第五皇帝根本不想要南阳的‘千里马’们,他只要佃农等批量的劣马效忠!”

    也对啊,南阳的豪强兼并问题本根深蒂固,难得有赤眉和王莽清洗了一遍,第五伦可以直接掌控基层,为什么非要豪强做“中间人”,凡事都让他们捞一把呢?

    岑彭新练的兵卒里,也主要募南阳本地贫农、流民,甚至是赤眉战俘,对贴脸过来的几支豪强武装,只肯作为辅兵,看来第五伦是铁了心要打造一支新的“猪突豨勇”啊。

    阴识经历了家族覆灭、跟错人到“背叛刘氏”的一系列事件后,性情大变,人也聪明了不少,顿时醒悟:“用我来做南阳太守,不为团结著姓,只为让豪强们深恨阴氏!”

    不管当初阴识投魏是形势所迫还是蛇鼠两端,这半年下来,他若不依靠岑彭的军队保护,随时可能被愤恨的失势豪强们刺杀!

    这下,阴识不拼命效忠第五伦都不行了,但他依然紧张兮兮,事到如今,他已经上了贼船,一旦丢官,就意味着一无所有,甚至性命都不保。任何会让第五伦皱眉的消息,都可能变成阴识失势的原因。这不,岑彭本没什么坏心思,随口提了他祖宗的传闻,阴识便努力解释:

    “岑将军,阴氏之兴,不过是先祖乃管夷吾之后,用了管子货殖之道,才慢慢积累财富,庸人不识,便胡言乱语。”

    至于是什么生意,贩奴婢还是高利贷、侵吞别人田产,阴识就说得暧昧不清了。

    岑彭一愣,旋即感觉到了阴识的紧张,不由哑然失笑,他是个军人,本没那么多坏心思。

    再看镇南将军府外的街道上,一群老叟、老妪结束了祭祀,甚至喝了点酒后,在成群结队地玩“藏钩”的游戏,这是传至汉武宫廷的玩乐,游戏时,一组人暗暗将一小钩攥在其中一人的手中,由对方猜在哪人的哪只手里,猜中者为胜。

    岑彭暗想:“阴识亦在此游戏之中,陛下的心思便是那钩子,经洛阳之会,似传到了我手中,而我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他盯着吾双手,猜个不停。”

    但这不过是自作多情,第五伦不屑于对这小角色花如此多心思,岑彭再洛阳再度谒见皇帝后,发现陛下近来喜欢玩的,都是阳谋。

    “圣天子阳谋,非惊弓之鸟的‘阴’所能识也。”

    于是岑彭收起与阴识深入交流,和衷共济的念头,只将他当成普通的属下,回到厅堂后,说起正事来。

    “我北上前,让太守派人游说贾复、邓奉二人一事,如何了?”

    阴识叹了口气:“下吏无能,连派三批细作,皆未能说服邓奉,最后一人,甚至被他割了舌头,以示与我决裂断交!”

    他和邓奉,不仅是同郡、同县,更是世交,从小就在一起游猎犬马,又都跟在刘伯升军中做事。但在南阳即将遭到赤眉入侵时,二人却做了不同的抉择:阴识选择投魏,邓奉决定留下来保卫家乡,得到了楚黎王帮助,死死占着南阳一隅。

    如今,既然魏皇只需要阴氏这样熟悉地方的“狗”,而拒绝给流亡的南阳豪强恢复土地、庄园,那么,邓奉作为一头桀骜不驯,对豪强昔日权势念念不忘的“狼”,又怎么可以甘愿低头套上颈圈呢?

    得知邓奉拒绝降服,岑彭微微摇头,邓奉麾下虽是豪强武装,但却是南阳最精锐的一批武装,在故乡小规模战斗力,压着赤眉军打,岑彭南下后,几次派兵往南,与其发生了冲突,这邓奉先不愧是曾让窦右相吃过大亏的人,不太好对付,岑彭以数倍兵力,也仅仅是将他逼得放弃无险可守的新野。

    但当邓奉在南部的邓县站稳脚跟后,凭借著名的“邓林之险”,魏军就奈何他不得了。

    不战而屈兵的机会消失,岑彭只能考虑如何伐兵取胜了。

    “那贾复呢?”岑彭提及另一人,同样是南阳人士,却阴差阳错成了一员“蜀中大将”。

    “下吏令人说以魏强蜀弱,公孙述昏聩,良将必遭埋没之事。贾复倒是未杀使者。”阴识抽出了一份写了字的蜀锦来:“近日才回信一封。”

    岑彭取来一看,那字迹写得飞扬跋扈,一看就知道是个高傲的人——但这个人,是真有些本事的。

    信不长,贾复在里面,只说了一件事。

    “当今之世,委质臣事于多人不足为奇,贾复先事绿林,后效命于公孙,亦不以为耻。”

    “然公孙以众人遇我,我当以众人报之,为之守土有责而已,事不可为,可降可走。”

    “然昔日刘伯升以知己遇我,擢拔于山贼之列,我故以知己报之,杀刘伯升者,第五伦也,贾复人人皆可投,唯魏不可,否则,死赴黄泉,无颜见伯升也!”

    若是旁人看了,恐怕会笑贾复死脑筋,为了他微末时刘伯升随手的提拔、任用,竟然记到了现在,那刘伯升,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但岑彭见此信,一时间竟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惭、是叹,还是觉得可惜。

    要论起来,刘伯升也于他有救命之恩啊,若是异位处之,岑彭又当如何?

    但那份小小的愧疚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岑彭敢拍着胸脯说,他当年没有半分对不起刘伯升的地方!被俘于绿林时,刘伯升但凡有问,哪怕是对第五伦不利,岑彭也知无不答。

    “要论恩情,我于伯升并无半点亏欠。”

    “反而对不住陛下更多。”

    岑彭坚定了心思,不露复杂情绪,只笑道:“好一个傲气之人。”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啊。”

    他声音低沉了下来,似是在说自己:“这世上最为难的,便是壮士欲死而不能,淑女盛装颜色侍于丈夫,却遭到冷遇,怀疑……”

    经历一系列生死起伏后,性情变化的不止是阴识,岑彭最初跟着严伯石学兵法时,喜欢的是“堂堂正正”之事,换了过去的他,必定会铆足了劲与邓奉、贾复兵对兵将对将好好战一场。

    可现在,岑彭用兵却多了些奇诡黠谋。

    不对,应该是像第五皇帝所撰兵略中,总结“兵者,诡道也”这句话时说的那样……

    “大战略应多用阳谋,利用大势。”

    “但小战术,一定要不羞于使用阴谋!”

    贾复就在成家汉中东界,与南阳毗邻,距离荆襄也不远,刘秀之兄于他有恩,邓奉等南阳豪强也与其有交情……在岑彭奉皇命争襄阳的关键时间点上,还要分神提防着坐榻之侧的这一员猛将,若置之不理,贾复很可能会变成最大的变数。

    但魏与成家明面上达成了合议,目前尚未决裂,岑彭也不好直接西击贾复,只能用点其他手段了。

    贾复这耿直男儿不假思索写的回信,成了岑彭手中最好的反制武器,他将其交还给阴识,说了一句让他齿寒的话。

    “将这封信,交给在南阳的绣衣卫罢。”

    每个军区都安排了绣衣卫,他们主要有两项任务,一来稍稍“监督”将军,将本地的事情回报皇帝,二来则从事间谍活动,比如从南阳运送假铁钱入蜀,加速成家小朝廷信誉扫地,就是绣衣卫的人在执行。

    岑彭道:“小半年过去,蜀人也差不多该发觉铁钱来源了,正是归贾复管的沔水互市之地。”

    贾复是个好将领,但要论治理、货殖,却是个外行,魏国的间谍细作,能在他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潜入巴蜀,而贾复毫无知觉。

    但白帝城的那位,信贾复这“反复无常”的降将无辜么?

    岑彭叮嘱道:“须得让那位公孙皇帝知道,贾复明知此事而故意放任假钱入境,更与魏臣互通书信,有叛离之心!”

    阴识愕然,一时间几乎不认识岑彭,这还是那个投降刘伯升时,刚直的军人么?

    但现在的岑彭眼中,作为将军,胜利便是第一要务!

    作为第五伦钦定的镇南之将,岑彭走出了这场荆襄之争的第一步。

    “贾复说,公孙以众人遇他,他当以众人报之。”

    “那么,若公孙以仇寇待之,他又当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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