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正文卷 三百四十二章 姻亲
聘礼一样一样地抬进吴家大门。
吴府的下人风传着章家聘礼如何如何贵重,此外就是聘金的多寡。
十七娘此刻自是在闺阁里,也下令房里的女使老妈子不许出入,不过仍挡不住各房的女使将碎语传入。
姑爷又给了什么啊。
姑爷又如何如何啊。
姑爷多看重咱们家姑娘啊。
至于吴府李太君也是很高兴,觉得很有面子,吴家上下都知这位姑爷出身寒门,但能拿出这些聘礼聘金来足见诚意了。
而李太君这边一面与章家的人说,章家的礼实在太过贵重了,自家的女儿不过平平,哪里当如此之看重。
这些话自也有人传至十七娘的耳里,抱怨老太君如此,不是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家姑娘么?哪有说得这么平平的,似配不上章家的聘礼的。
十七娘倒是通情达理地道:“此谓极于责备,则两家周致,无他患矣,故而不可不说。”
而李太君这边说完,而那边不仅将聘礼中贵重的首饰金银以及全部聘金都添作陪嫁给了十七娘,还在给十七娘的嫁妆里又添了三百亩汴京郊外的上等庄田。
反正就是章家给多少,吴家不仅大头都拿作陪嫁,还另行往里面加倍的贴补,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若是之前与夏家吕家文家这样的宰相门第结亲,吴府如此会遭来旁人的闲言,说什么讨好亲家等等,不过若是章家倒没有人这么说,因为章越是寒门出身,吴家多给些陪嫁也是为了女儿以后日子过得好一些,这点就少了旁人乱嚼舌根,反而是赞吴家大方。
但十七娘明白,两家谈论婚事时,李太君早就不止一次地明言暗示过章家若多给聘礼聘金,则都会放进十七娘陪嫁里,而且吴家在嫁妆里另行双倍贴补。
而所给聘礼聘金的意义,这不仅仅是面子上过得去,从章家这样的寒门拿出这么多聘礼聘礼来,等于也掏空了章家一部分财力,虽说最后都以陪嫁的方式还给章家,但其实陪嫁都在十七娘的手中。
日后陪嫁如何用,都是由嫁妇说得算数,这样是让嫁妇在夫家有个保障。
而对吴家这样的富贵之家来说,陪嫁再多倒也拿得出,可是于十七娘而言陪嫁越多,在章家那边不仅更受看重,而且也就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家中财权,日后在家中上下面前的话语权也是很重。
如此也就确保章越与吴家同在一条船上。
当然这也是阳谋,章家上下不会那么蠢看不到这一点,故而也是心知肚明。
婚者,所谓盟也!
非受币不交不亲。
男女方谈婚论嫁,先要上草帖子细帖子,上面书写双方家产家财。
之后下聘赠礼,每次彼此送礼都带着讨价还价的意思。
男欢女爱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大事即关系到两个家族的结盟。上层官宦之间的联姻,利害计较更多,似章吴两府倒算是少了。
如今章家给了聘礼聘金后,李太君立即践行承诺,在原有的陪嫁里又给十七娘添了三百亩汴京郊外的上等庄田,还有二三十个管理庄子的庄丁的身契也一并给了。
这出手着实的大气。
十七娘记得这可是李太君当初嫁入吴府的陪嫁,三百亩庄田每年所出即便在灾闹之年也有两百余贯。
吴大娘子及十五娘都曾眼馋过,不过李太君四个亲女儿谁也没给,十七娘本以为李太君会留给自己两个儿子,没曾想最后倒是给了自己。
至于十七娘房里自己也有一堆事要处理。
她身旁的女使不少都是跟随她多年的,都在吴府享惯富贵的。
在吴府似跟随过李太君的的一等女使,每月在账房可支得两贯钱月例银子,二等女使也可支得一贯钱,至于新入府的则不给钱。
月例银子虽是不多,不过却有四季衣裳供给,穿戴的都是绮罗绫縠,这点上吴府从不刻薄下人。衲絮缊弊,浣濯补绽之服从不给下人们,因为下人也是吴府的颜面。
除了衣裳还有吃食,平日吴府女使都是一样,一桌子的人可吃五菜两汤,每个月还能吃两次羊肉。
此外年节节礼,主人家不时出手赏赐也不少,另外生病了也请大夫医治,汤药钱都由吴家里支给。
故而吴府普通女使虽说是伺候人,但日子过得比普通人家里的女子还好上许多。
但嫁入章家后,十七娘与身边女使嬷嬷明言,月例钱减半,此外衣裳也减作一年两件布帛,至于饭食供给更远不及在吴府时,毕竟平日章越章实自己吃的也不过这般。
听了十七娘这么说,众人都明白这是要去章家吃苦了。吴家虽说前几年因吴育病故其势不如从前,但比那些‘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破落官宦人家可是强多了。
故而十七娘的身边人请托各等情由留在吴府,不愿跟她陪嫁去章家,对于她们十七娘不仅不留,还安排妥当,让她们在吴府另有着落。
当然也有不少女使嬷嬷愿意跟去,除了与十七娘确实感情深厚的,还有怀有其他心思的。
那些愿意跟去的人,当然不蠢,故而去吃苦磨练自己。她们看中的是日后章越的前程。章家没什么仆役,她们不用担心陪嫁过去会遭到排挤,同时章越以后是大概率要飞黄腾达了,那么跟着主母的身边必然也是跟着水涨船高。
故而她们都是作好了跟着十七娘去章府吃几年苦头,只要熬过去了,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些人大多年轻,同时也野心勃勃。
其中有两位见过章越的女使,当初还帮着传信带过话,她们愿意跟着十七娘陪嫁过去,也是另有打算。在府里但凡打听章越一切消息最是热心的也是她们,每次谈起姑爷来也是眉飞色舞的。
十七娘知道身边人的意思,故没有带这两名女使陪嫁,也没安排她们继续留在吴府,而是给她们找了个好人家,还赠予了一笔丰盛的嫁妆,让二人日后衣食无忧。
两名女使得知后都是留了好一阵眼泪,十七娘见此也是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如此。
除此之外,十七娘也筛掉了几个一看便知野心勃勃的或平日有些行止不端的女使。
如此精简一番,十七娘房里只剩下数人。十七娘明白嫁到章家,陪嫁带得人太多自是不好,毕竟住在一起还有章越的哥哥嫂嫂一家。
他们身旁没几人伺候着,如此浩浩荡荡一群人过去,他们会作何想法。
但十七娘又到李太君那请了三名伺候多年老嬷嬷和精干得力的女使陪嫁,最后才安排妥当,将陪嫁人数控制在十人以下。
要知道十五娘当初嫁入文家,可是带了五六十人。
不过十七娘身边虽是人少了些,但各个都是小心敬慎,明事干练。
随着婚期日益临近,嘉祐六年也马上过去了。
下聘之后,男女双方不通往来,没事大家绝不串门,更不用说男女相见了。
章越将宅子从程郎中那交割清楚,拿到了红契,再度在汴京成为了有房人。
买了房子之后,自是免不了宴请亲邻,这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换在哪一朝都是一样的。
这日章越在家,突然文及甫,欧阳发一并来访,拉章越去一地方。
章越待要问,但文及甫,欧阳发却什么也不说,拉章越上了马车一并前往。
章越看这二人样子还以为是鸿门宴呢?
三人到了汴京城郊外的一处田庄。
进入田庄正院,但见树下坐着四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们看了章越入内,脸上都是带着笑意。
章越纳罕,这到底是什么阵仗呢?
但见当中之人笑言:“久闻状元公之名,未尝得见,如今托文兄欧阳兄真是得偿所愿。”
章越见此人举手投足气度不凡,于是拱手道:“幸会,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尊驾大名?”
对方笑道:“在下韩宗师,家父讳绛。”
章越心道眼前此人居然是韩绛之子,韩绛可是历史上变法派的另一员大将,与王安石相互援引。
一旁另三人也是起身。
其中一人自通姓名为夏伯卿,另二人则堂兄弟,一人名叫吕希绩,一名叫吕嘉问。
章越听了这三人名字,终于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局了,这是吴家的姻亲局。
原来因十七娘的婚事,吴家次女三女也分别从西京至汴京。
吴家次女嫁吕希绩,吕希绩乃是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读吕公著之次子,前宰相吕夷简之孙。吕希绩虽袭祖荫,但父祖都乃朝堂上的高官,故而为了避嫌他与几个兄弟都没有出仕。
他如今身在西京,与兄长吕希哲、弟弟吕希纯皆拜在邵雍门下,如今吴家婚事来到了汴京。
吕夷简一族在朝堂上势力极大,吕夷简的叔父乃名相吕蒙正,吕夷简本人居相位二十年,历史上吕氏一族七人官至宰相,执七朝政,可谓盛事。
当今天下吕家阀阅之盛,堪称第一。
吴家三女嫁夏伯卿,夏伯卿为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读夏安期之子,前宰相夏竦之孙。夏竦,夏安期已先后故去,不过夏家在朝堂上仍有不小势力。
二人来京后自约了文及甫,欧阳发二人,同身为吴家女婿党的众人聚一聚。文及甫自是答允了,不过好交游的他,又约了韩宗师。
韩宗师是爽利之人,他出面组了一个局的请他们至韩家在汴京郊外的别院里。
韩宗彦为何能出面呢?因为吴育长女嫁给韩亿长子韩纲之子韩宗彦,韩宗师之父韩绛是韩亿第三子,故而他与吴家也有姻亲。
历史上,王安石向宋神宗推荐吴充为枢密使,宋神宗不想用向王安石道了一句,吴充是你的亲家吧。一旁的韩绛出面道了一句,吴充也是臣的亲家。
章越与众人一一见礼,到了最末的吕嘉问时,章越与他对揖。
此人笑容可掬,章越看了他暗暗想笑,他与吕希绩一样都是吕夷简之孙。
在庆历新政时,吕夷简与范仲淹即是斗法,到了吕夷简的儿子辈,在熙丰变法时,也与王安石斗得不可开交。
但吕嘉问呢?
作为吕家人,他应站在保守派一边,但他却支持变法。
吕公弼与吕公著二人决定上疏弹劾王安石,此事在吕家内部公开,但吕嘉问却偷偷地将吕公弼,吕公著二人准备弹劾王安石的奏章盗出,偷偷交给了王安石。
王安石提前得知弹劾内容,故而躲过一劫。此事传出去后,吕嘉问被吕家人视作‘家贼’,从族谱上被除名,从此不列入吕家门墙。
章越以为要坐下与他们闲聊,反正来汴京就是混圈子。
哪知韩宗师对章越道:“家父想见状元公一面!”
章越听了一愣,韩绛居然要见自己。
韩绛出任过御史中丞,因弹劾过富弼而被罢免,如今在外出知,正好回京叙职。
虽说被贬官,但本官仍是左谏议大夫,而且是出任过御史中丞的大员,同时章越还知道韩绛是坚决的变法派。
韩绛的政见还影响了他的弟弟韩维。
韩维是王安石的好友,他与司马光,王安石,吕公著四人号称嘉祐四基友。韩维日后担任宋神宗潜邸时的老师,宋神宗赞成韩维几句新奇的想法时,韩维总说这不算什么,这都是我好朋友王安石的观点。
韩绛,韩维都在宋神宗面前保荐过王安石,没有他们王安石作不了宰相,不过后来都与王安石意见相左,而被赶出了朝堂。
韩宗师对章越道:“家父后日就要出京了,但想见识一下当今状元的风采,故而托周翰,伯和约的你,晚上还有家宴。”
章越恍然。
韩绛在神宗朝四度拜相,王安石还是被他一把拉进了中书,对方也是吴家的姻亲呢,如今自己算不算是被列入了对方考察之列?
果然是政治上用人之法。
从熟人里选能人,从能人里选熟人。
总而言之,既要熟又要能,二者缺一不可,同时要紧的是政见,都是支持变法的。
章越道:“蒙韩公赐见,章某荣幸之至。”
于是韩宗师带着章越走到了一处小阁,见到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正在窗前眺望庄园的景色。
这位老者正是韩绛。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