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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正文卷 八百五十三章 王安石的后悔

    看来吕惠卿已是将他要废除市易法的消息告诉了王安石。

    章越对王安石道:“回禀相公,眼下暂无此打算。”

    王安石心想,这与吕惠卿说得怎么不一样。

    章越道:“相公,你知我与苏子瞻乃同年也是好友,他有一句话我甚为推崇,那便是‘着力即差’。”

    章越与苏轼交好是整个大宋朝都知道的事,苏轼苏辙兄弟反对新法,苏轼去杭州任通判,苏辙则托身章越幕下。

    “着力即差!此说倒近似佛家道家之语,不是我儒者所言!”

    章越道:“佛家说随缘,而道德经通篇不论努力二字,而与我儒家所讲事功二字,说是是南辕北辙,却是有共通之处。”

    王安石道:“依度之所言,力是事功,但着力便不是事功?”

    章越笑了笑,着力即差是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苏轼临终时,他一位僧人朋友对他说,端明(苏轼最高官位是端明殿学士),勿忘西方。

    苏轼说这个着力不得。

    另一位朋友说,你平日都如此践履,这时更应当着力。

    苏轼道:“着力即差。”

    说完苏轼病逝。

    这句话也是苏轼一生践行的,章越书信偶尔与苏轼一提,便生此语。

    其实这话章越也是很认同的,很多事情太刻意了就偏差了,好比越是想睡觉,但心底存了那个意,就越睡不着。

    放在王安石身上,你越是要变法强国,但太刻意了,着力过甚,最后反而事与愿违。

    在苏轼眼底,非常反对这样太折腾来折腾去,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越努力越失败的原因。

    无论人与事还是国家,最后都要回到自己的方向上,而非靠一时用力。

    章越对王安石道:“相公,譬如你打墙壁一掌,但墙壁反过来也会使你掌心生疼。你即用力,但这墙也对你用力。”

    “好比变法是好意,但你使了那个力,如一掌击去,但推回来那个力如何化解?”

    章越这话说白了,就是牛顿第三定律,力的作用是相互。

    变法看似解决了一个弊端,但旋即又冒出一个更大的弊端。黄宗羲就曾总结过,中国历史上每一次改革税制,都是要减轻老百姓的痛苦,但结果是每改革一次,老百姓日子稍好一段时间,但过后承担的税赋反而更重了。

    为什么出现这等积累莫返之害?

    此称为黄宗羲定律。

    章越对王安石道:“相公,我当时与苏子瞻谈论,并非这般认为。”

    “下官同乡中有一懒散学生要读书,其父要他每日读书必须至三更方睡,然后乡人道三更睡伤身害体,而且读书真的在勤,何必三更灯火五更鸡,若真知道了读书妙处,自然而然而起。”

    “逼人读书至三更,恰似相公之变法,但乡人劝者恰似司马君实,苏子瞻。乡人者言虽是对极然却于人无益,读书人若知读书妙处固是好,但若不知读书妙处,便一辈子不读书吗?”

    “孔子教人有‘既有言传亦有身教’,身教在于潜移默化,此乃不教之教,若着意即差,但言传恰似金刚怒吼,在于使人警醒,虽是着力但意在其中。言传身教缺一不可。”

    “再说初欲修道之人,也是吃斋念经,这也是着力其中,难道这普天之下的沙门都教错了吗?”

    王安石闻言欣然微笑。

    章越道:“相公,章某相信天下要成事者,必与心契合,故而成事那一下便毫不费力,举重若轻。我们常道读书读得苦了便错了,这话是不错的。”

    “但在下仍相信有行必有功!譬如年少时读的书,吃过的苦,都不是无用的。相公方才问下官是否要废市易法?下官以为若水到渠成便会废之。到时候并下官一人之意,而是天下人之意。”

    “这便是下官的着力即差,不知相公可否满意?”

    王安石道:“能在罢相前,还能听到度之这一番真知灼见,着实不易。老夫冒天下之大不韪,强推新法,你以为老夫以后如何收场呢?”

    章越道:“相公在位时,从不问身后事,如今为何问之?”

    王安石道:“我旁人都不问,只问度之一人可否?”

    章越想了想道:“昔孙叔敖年轻时出游,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归而泣之。其母问如何?孙叔敖说见两头蛇者必死,我恐他人见之杀而埋之。其母道,吾闻有阴德者天报以福,汝不会死矣。后孙叔敖为楚国相,可知其母所言不虚。”

    王安石笑了笑。

    当即王安石将章越送出门去。

    王安石府上的人看了都惊呆了,要知道王安石其他客人都没有送,唯独送了章越一人。

    到了临别之际,王安石对章越道:“当初你在熙河书信给老夫,那封信老夫知道那是你的违心之言,故没有当真,当时已是烧之。”

    “度之,不必介怀这些事,到了日后你执相位时放手为之,不必以当初之信为意。”

    章越写给王安石那封信就有点类似于保证书,我绝对不废除你的新法等等言语。如今王安石却告诉自己他一把火烧了他的保证书?

    章越道:“此事相公何必告诉下官?”

    王安石笑道:“老夫待人以诚事之,而度之向官家荐老夫入京变法之事,老夫至今方才知之,真是……”

    章越笑了笑道:“其实当初荐相公,又何止章某一人。”

    “是了还有一事,度之可否告诉老夫,你当初给老夫的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章越讶道:“相公未看下官的信?”

    王安石点了点头道:“但今日想洗耳恭听。”

    章越闻言有些失望和惋惜地道:“下官浅见,未入相公法眼。相公当初言‘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下官也是颇为认同,然窃以为当加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几个字。”

    “如何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王安石神色有些严峻。

    章越道:“管子云‘富能夺,贫能与,乃可以为天下’。再合相公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可以说一番道理。下官认为要紧还是在于‘贫能与’之上,使整个国家能够富上而足下。”

    “总而言之,只夺富,不予贫,就是敛财而不是变法!”

    王安石闻章越这一句话神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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