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正文卷 九百零五章 如何斗争
这前日方才越过仙霞岭,明日又将登岭出闽。
章越不免赞叹,官家真是好会折腾人。
出闽前的一夜,一般要住在鱼梁驿或是万叶寺,养足气力后次日一大早便动身翻山。
此番章越与十七娘则选夜宿万叶寺中。
这也是二人曾相会过的地方,二人住寺后观赏瀑布,他们此番虽没有返回家乡,但能够故地重游,也算是稍稍了却心愿。
至于章家的两位小郎君,则第一次看得如此瀑布,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是。其实这一次回乡少雨,所以瀑布并无以往那般雄伟壮观,轰鸣有声这令人稍显遗憾。
确实多年后重游,难有如记忆中的样子。
十七娘看了一会瀑布便道乏了,早早地去歇息了。章越有些失望,不过夫妻多年也是如此,十七娘有时并非太体会自己感受。
她是自己的贤内助,但在情感上多需章越自己消化。
章越在寺中走了片刻,却见陈瓘正与一僧人辩经,原来对方也是下榻于万叶寺之中。
陈瓘与僧人道:“佛法之要,不在文字,亦不离于文字,佛经文字不必多读,只需一部金刚经而已。此经要处就在‘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九字。”
“这也是中庸的诚字。”
僧人赞道:“居士之语已得惟清之法。”
陈瓘道:“大师谬赞了,我这些年熟读精思,攻苦食澹,夏不挥扇,冬不暖炉,夜不安枕求之大道,然而诚未得道矣。”
说到陈瓘告退,走到旁廊见到章越立在那不由又惊又喜道:“章公!”
章越笑道:“你怎么在此?”
陈瓘道:“那日辞别后,我便寻思拜会章公。但章公衣锦返乡必是祭祖觅久,故而我在此万叶寺等候消息,哪知没过数日,又见到章公。”
章越微微笑道:“我如今是奉旨回京。”
“恭喜章公,又获天子启用。”
章越澹澹地笑着点点头道:“你我此番相逢也是有缘,你可愿随我进京?”
陈瓘欣然道:“学生愿意。”
当即陈瓘便拜。
章越扶起道:“我不拘泥于形式,不重拜师之礼,出入我门下只有一条,忠君爱民四字足以。此番回乡,能识后生俊杰,可谓不虚此行。”
陈瓘很是欢喜当即道:“学生受教了。”
章越对陈瓘确实赏识,正好今日在万叶寺重逢便将他收入门下。
章越对陈瓘道:“你既入我门下,不知有何见教?”
陈瓘心道,别人收门人都是耳提面命一番或者是传道授业,从未见过似章越这般向门下求教的。
这或许就是虚怀若谷吧。
陈瓘当即道:“学生以为王介甫如今已是复相,既取代吕相公主持朝政,章公此时回朝与王相公相处未必会胜过与吕相公之时。”
章越点点头,王安石比吕惠卿更固执,更听不进人言。
陈瓘道:“学生读过王相公的三经新义,此书以性命之理为道德之学,欲大有为于天下,是要以后的臣子们代代行之,此所谓一道德,就是以性命之学一之。”
“以后天下人同风俗者,皆以性命之学一之,不学性命之学都要成为曲学。当今天下似司马君实等官员不认同性命之学,而被鄙为流俗。”
“此三经新义一成,以后有无王相公在,所谓国是皆从性命之理出,是以不可动摇也,从此天下读书人以此书为渊源也。”
陈瓘说的就是章越回朝要面对的问题,一个是王安石,还有一个则是三经新义。
这三经新义是新党意识形态的凝结,是比王安石和吕惠卿还要厉害的存在。陈瓘能看出这一点,远非一般读书人可及。
以后国是则从三经新义的性命之学出。
到时候无论有无王安石,吕惠卿都是一样。
就好比儒学一般,孔子去了多少年,但如今朝堂上仍用他的学说。
章越对陈瓘道:“吾学从于管仲也。”
管仲之学。
陈瓘闻言精神一振,当即道:“学生明白了,有老师这句话,心底便有底气了。”
章越道:“我不怕争,正所谓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朝堂上的党争就如同两刃交锋,境内落入下乘的人看了就跑。
但知道往来因果的人,便不需去避,仿佛火中取莲般,这等人是有冲天之志的。
譬如此番章越虽是被贬,但不过数月便回朝了,吕惠卿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和代价,但对章越造成的损失着实有限。
但这是自己的本事吗?
并非如此,而是宋朝的政治环境决定的。
比如法家,就是要削平既得利益者的,在这个体系中位置越高,能力越大,那么就越危险。看秦朝的政治斗争就知道了,最后始皇帝本人都成为斗争的牺牲品,其余宰相,大臣,宗亲只要威胁到皇权的,那是要杀便杀,眼睛都不眨一下,杀得是血肉成河。
老百姓也难以幸免,比如天上落下那块‘始皇帝死而地分’的陨石,被秦始皇知道后,当即下令杀尽陨石周围方圆十里的百姓。
身为大臣别说反对国是了,连鹿和马说错了都要完蛋。
这里政治斗争比的是,谁的手段够狠,够硬,够辣,谁更没有底线和原则。
但宋朝反过来,是保护既得利益者的,所以官位越高一般是越安全。
当然这样确实问题是很多,但好处是底线确实比较高。
司马光,冯京,文彦博,吕公着,章越这样落败了,除了暂时出外外,其实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这样的政治斗争,烈度反而不是太高。
所以这里的政治斗争的奥义,其实不在于一方消灭另一方,因为谁也消灭不了对手,所以如何通过斗争取得第三方的支持,才是技巧。
……
“章学士官复原职了。”
汴京的茶楼里老百姓们都在热烈谈论着这些。
“是啊,当初三司大火之事,我等都以为他冤枉。”
“你可知那书愤,他是受人冤屈才不得已离开汴京的,但心底仍存报国之志。”
“那首诗我也读了,确实写得极好……朝中有奸臣啊。”
茶肆的一旁,吕惠卿正一个人坐着品茶,而此刻听着老百姓们的言语,脸上则是露出了不屑之色。
“这些升斗小民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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