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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秦:正文卷 第四章 团聚

    男孩儿看着妹妹在母亲怀里沉睡。

    母亲哭了。

    身体微微颤抖着。

    男孩儿凑了过去,也有些想哭,但仍是倔强没哭,只红着眼眶踮起脚尖去为母亲拭泪。

    母亲咬着牙。

    她终于是哭出了声。

    妹妹已经不动了。

    小小的手掌紧握着,攥出了鲜血,却并未因窒息的疼痛抓伤母亲,也没有太大的挣扎。

    静静的。

    四野寂静无声。

    屋子里,母子两个的呼吸。

    母亲在哭了。

    哭的很小声,仍是出了声了。

    男孩儿手足无措地学着父亲的样子安慰着母亲。

    他笨笨的为母亲拭泪。

    一边擦拭,一边落泪。

    母亲止住了哭泣了。

    她抬起头,用悲哀而怜惜的眼神看着男孩儿。

    男孩儿抱着母亲的胳膊。

    他知道的。

    六七岁的年纪,也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模糊认知了。

    母亲仔仔细细地看着男孩儿。

    男孩儿身形瘦弱,面容带些病态枯黄。

    那是这些日子以来吃不饱所带来的问题了。

    以前……

    母亲伸手摩挲男孩儿脸颊。

    她记得,以前,生活还好时候,男孩儿的脸颊总是白皙红润的,宛如纯四月的桃花,白皙,闪着光泽,间杂一些斑斑点点的红润,可爱诱人。

    他眉宇之间,还有着他父亲的影子。

    想到那个人,母亲又忍不住笑起来了。

    她笑着,依稀见得年轻时候的动人姿色。

    那时候她十四,他十五,两个人在采桃时候遇到了,便就一起了。

    有九年了吧?

    那时候多幸福啊。

    他是上造,家中田地多,父母又只有两子,他作为长子,是理当承袭爵位以及爵位带来的田土的。

    两百亩地,两个人的日子其实是很好的了。

    那时候多幸福啊……

    念及过往,母亲眉眼都笑起来了。

    只是,

    怎么,怎么就变成如今的这样子了呢?

    母亲心疼。

    她有些心软了。

    面前的儿子关切看着母亲。

    他是这么的懂事。

    他们是这么的懂事。

    母亲看着自己怀里睡容并不好看的女儿,泪水又流出来。

    男孩儿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了。

    他无措的。

    母亲流着泪,将男孩儿抱在怀里,亲吻他的眉宇、鼻梁。

    “你忍着点疼。”母亲说道。

    男孩儿有些忐忑咽了一口唾沫,捏紧了小拳头。

    他点了点头。

    他是丈夫,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他是不能怕的。

    母亲流着泪,伸出了一贯温柔的手掌。

    母亲的手掌仍是那么温柔,指根处有长久劳作的茧子,硬硬的,有些硌人。

    但男孩儿感到很熟悉,很温暖。

    他闭上眼睛了。

    疼痛。

    随后憋闷。

    小小的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

    他没办法换气了。

    憋闷。

    随后是难以言喻的难受。

    他的神智渐渐开始模糊了。

    耳边有雷声响起来了。

    有人在说话。

    有人在疾声呼喊。

    有些像是夺爵时候,收走家里土地的那些秦吏的趾高气扬的呼号。

    只是更温暖。

    胸膛不再剧烈起伏了。

    一双手在帮着顺气。

    于是渐渐平稳下来了。

    声音听不分明。

    眼前一片模糊。

    他躺在那里了。

    徐青城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鞠子洲一把拉住了妇人扼在男孩儿脖颈上的手。

    “…不如就把这孩子给了我吧。”鞠子洲没有以商量的口吻说话,而是以不容拒绝的命令式口吻说话。

    妇人嘶声大哭。

    她作为人的最后的一点尊严也被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敲碎了。

    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鞠子洲身旁,徐青城愤怒着:“你这贼妇人,以虎狼之毒,尚且不食其子,你怎就忍心杀害自己儿女?”

    他已经愤怒得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此时的他,只想要谴责妇人。

    鞠子洲沉默着,见妇人掩面痛哭,于是暂时便不说话,而是慢慢拍打着,为男孩儿顺气。

    伸手探了探见过的那名女孩儿。

    女孩儿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手腕处、侧颈处、左胸胸腔等各处均已没有动静。

    鞠子洲有些不甘心地下重手,施加了自己仅会的一点人工呼吸,帮助女孩儿呼吸。

    然而温度已经慢慢离开了。

    他又检查了一下妇人搁在一边的,襁褓里的女婴。

    也已经开始慢慢失去了作为人的温度。

    鞠子洲沉默着,并不说话,并不像徐青城那样,说出一连串的“德行”的话语来谴责妇人。

    他只是慢慢帮还活着的男孩儿顺着呼吸。

    他慢慢的调理着。

    妇人的哭泣终究慢慢减弱了。

    鞠子洲满满的看着男孩儿一点一点复苏。

    他的呼吸平稳了下来,从微弱,变得有力。

    眼睛还闭着,可是身体已经有些抽搐的动作。

    胸膛起伏。

    人是活了下来。

    徐青城大声的谴责妇人。

    很有意思。

    他平时并不多么关心这些孩子。

    但,此时他竟然表现得如此激烈。

    鞠子洲不说话。

    并不期望、也不失望。

    面容是平静的,心胸之中的怒火暂且压抑着。

    他咬着牙,额角青色的血管绽出。

    他平静着,等待男孩儿活下来。

    好久,徐青城仍旧不重样的以话术攻击妇人。

    而男孩儿也幽幽醒转。

    他迷糊着,眼睛张开了,却看不到什么东西。

    昏黄的灯光之下,一切都模模糊糊。

    耳朵也有些奇怪的鸣响。

    听东西时候模糊不清。

    “娘……”男孩儿迷茫地伸出了手掌,四处摸索。

    他叫了一声,没有听到回应。

    于是再次大声叫喊:“娘,爹。”

    他摸索着,鞠子洲伸出了手掌,握住了他地一只小手。

    男孩儿立刻两手握住了鞠子洲的手掌。

    父亲已经逝去日久,他都已经快要忘却握住父亲手掌的感觉了。

    “爹。”男孩儿委屈说着:“我好难受。”

    鞠子洲不言,只是摸了摸男孩儿的额头。

    “…这小儿一醒来便是叫你,可见敬你爱你,你却如此的狠心,你简直……”徐青城的嘴巴和他的战斗力一样强悍。

    男孩儿机敏地转过脸去。

    他看不分明,也听不真切。

    只是有些模糊的影像与音声传入耳中。

    他迷茫着,不知所措。

    伸了伸手,似乎又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

    那是……

    男孩儿迟钝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是母亲的哭声。

    他与是牵着鞠子洲的手掌,往母亲的位置凑了过去。

    “你做什么?”徐青城依然愤怒着。

    他一把将男孩儿拦了下来:“不要过去,这女人没有人性的,她会把你杀了的!”

    徐青城这边说着,拦住了男孩儿。

    鞠子洲站在一边,没有说一句话。

    徐青城有些心疼看着男孩儿:“听我说,你母亲……啊……你这小兔崽子,竟敢咬我……”

    男孩儿是不愿听徐青城对自己母亲大吼大叫、阻拦自己去见母亲的。

    他于是长大了嘴巴,对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咬了下去。

    于是徐青城惨叫起来。

    男孩儿咬得很重,小虎牙深深扎进徐青城手中。

    血液流淌。

    徐青城扬起另一只手,手捏成拳头。

    鞠子洲立刻伸出两手,拦了一下。

    并没能拦住。

    徐青城的力气很大。

    他被咬了,很疼。

    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人恼怒,令人难以忍受。

    他准备打下去,打到男孩儿放手。

    而含愤之下,他这一拳砸出去的力道早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鞠子洲神情骇然。

    这一拳是对着男孩儿的后脑去的,要是砸实了,男孩儿是肯定没有活路的。

    他没能拦住,那么这一拳……

    徐青城脸上一片狰狞。

    疼。

    实在是疼。

    拳头裹挟破空之声,降落到男孩儿头顶。

    徐青城咬着牙,将拳头停住。

    他瞪了一眼鞠子洲:“你是有多小看我?”

    鞠子洲不说话。

    “…贵人说…想要这个孩子…是想要拿来做弟子的吗?”妇人开口了。

    她顶着红肿的眼眶,看着鞠子洲。

    没有期盼,没有希冀。

    鞠子洲沉默着。

    好久,他慢慢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打算拿他当个儿子。”

    “贵人当真……”妇人怔了怔。

    “对,他以后就是我的儿子了。”鞠子洲对着妇人说道。

    “可以放心把他交给我了吗?”

    妇人深深地看了鞠子洲一眼,随后伸手拉住了正咬着徐青城手掌的男孩儿:“你听到了吗,以后要乖乖的,要听父亲的话,知道了吗?”

    男孩儿不知道听到这番话没有。

    他眼眶里流出泪水。

    他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掌。

    母亲含泪看着他。

    最终一根一根,掰掉了男孩儿抓着自己手掌的小手。

    她咬了牙,一把将男孩儿推进了鞠子洲的怀中:“以后要乖乖的,要好好地活。”

    妇人推开了男孩儿,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决绝转身,踮脚踩上卓榻,将细长颈子伸进了早已准备好了的草绳里。

    然后踢翻了卓榻。

    她慢慢挣扎着,体会着儿女们曾体会过的痛。

    母子,连心。

    双手不由自主抓住了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双脚不住的凭虚踩踏,想要找到一个依托。

    鞠子洲静静地看着。

    男孩儿缩在他怀里,双眼血泪,不知道看没看见母亲最后一眼。

    他小小的身体正在颤抖了。

    “睡一觉吧。今日明日,大梦一次。”

    他这样说着,男孩儿仍旧不肯转身的。

    他当是看不清楚什么东西的。

    但眼里分明一片血泪。

    鞠子洲牵起男孩儿的手了。

    “走吧,睡一觉,明天太阳出来了,一切就都会好些。”

    徐青城处理着自己的伤口,惊骇看着鞠子洲。

    这个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

    妇人仍在顽强挣扎,只是已经渐渐无力。

    男孩儿一步步跟着鞠子洲向前走,亦步亦趋,然而始终回头看着妇人。

    他眼睛里流出泪水,带红。

    徐青城处理了手上被男孩儿硬生生咬出来的伤口之后,回去看了一眼。

    妇人已经不动了。

    吊死的形状难看。

    徐青城皱起眉头。

    他觉得不舒服。

    但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

    回去房间看,鞠子洲和男孩儿都已经熟睡。

    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徐青城站在榻前看着鞠子洲。

    真的睡着了。

    呼吸平稳绵长,身体自然舒展。

    他为什么能够睡得着?

    徐青城不理解。

    鞠子洲是一个站在庶民这边的人,这是他所能够确定的事情。

    以他那个仁慈的性情,他是不可能对于这样的事情坐视不理的,所以徐青城可以理解他急匆匆跑去救小孩子的行径。

    但,为什么要收小孩子做儿子?

    这是他所不理解的。

    更要紧的是,为什么他竟然可以对妇人一家的事情视若无睹,完全的无动于衷?

    徐青城无论如何不能想通这其中的关窍。

    想不通,他于是便睡不着。

    彻夜的深思,到底还是难以理解鞠子洲的思维。

    清晨时分,夜幕褪却。

    太阳升起来了。

    天暖和了。

    鞠子洲起身采摘了一些野菜,熬煮了一些肉干汤,与男孩儿、徐青城三人一起分食。

    吃完之后,鞠子洲慢慢牵着男孩儿的手,带他散了步。

    他仍是看不真切,但已经听得很清楚,而且很是听话。

    基本上,鞠子洲叫他做什么,他都会乖乖照办。

    徐青城一夜没睡。

    他思考了整整一夜,吃完饭,终于有些犯困了,于是他便把屋子里的卓榻搬了出来,自己躺在上面,晒着太阳,睡起觉来。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自己慢慢一点一点将屋子里的妇人、女孩儿、女婴等三人抱了出来,并且以席子卷起,并排放入早已挖好了的大坑里,然后一个人慢慢填埋。

    他这边埋着,男孩儿在不远处静静站着,静静看着。

    好久,他试着过来帮忙填埋了。

    此处工具有些落后,铁器并没能普及到这里,鞠子洲只填了一会儿,便累得不行。

    男孩儿却似乎始终都有赶紧,只是一边干活,一边流泪。

    好久,连同之前新翻的土地在内的四座小小的坟包完成了。

    男孩儿跪坐在坟前,流着泪。

    他当该是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他跪在那里,慢慢流泪。

    鞠子洲以铁剑砍树,削刻了灵位,并不题字。

    男孩儿在那里跪了好久。

    他们一家五口之家,如今四个都在家里不出去了。

    他不哭了。

    作为这个家的长子……他该当出去闯荡了。

    “走吧。”鞠子洲不讲理的时候是沉默寡言的。

    男孩儿依旧看不清楚面前是的事物,但他已经可以听的分明。

    “启程吧,不宜多行耽误!”徐青城叹了一口气。

    男孩儿闭上双眼,

    他抓住了鞠子洲的衣角,三人一齐走了出去。

    艳阳天,秋风飒飒。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