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秦: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神话故事 (一)
雉揉着自己肩膀上的伤疤,心里面是漫无边际的空白。
他们回到秦国已经许久,停留在玉县的日子相当无聊。
既没有什么正经的事情可以做,也不让回家。
越是等待,雉越是思念霜阿姊和自己那贫困的家。
家里面条件虽然差,可是,呆在家里,总是安心的。
结痂的疤痕看来格外丑陋,雉的手指在血痂上划过,思绪再一次回到今天早晨。
那些匠人,为什么要问我哪些事情呢?
雉的同什战友林在魏地战死了。
雉当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如今也没有多么悲伤了。
他只记得林家中是有一个弟弟的。
林最后的时光里还想着为弟弟娶个媳妇。
但是林家里穷困,他自己娶妻之后,家中积蓄就空了。
尽管有了农会兜底,一家人努努力,总算不挨饿了,可是距离能够有足够的积蓄让弟弟娶上媳妇,还是有些距离。
林在军营里面就时常问一些识字会数算的同袍“我的薪酬,要当兵多久才能够攒足三百工分呀?”
不同的人的回复总是有些不同的。
数字的不同,林知道,他们中有人是错了的。
可他总忍不住想,万一算出来结果最大的那个人没错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他们晚上睡不着时候,林也总会以一种莫名的自豪语气,向雉炫耀他那刚出生的时候哭声很嘹亮的小女儿。
雉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炫耀的。
但他很羡慕。
若要他说自己羡慕的原因,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总之是羡慕的。
因为太过羡慕,所以以前雉很不喜欢听林炫耀。
如今林死去了,雉反而有些想听了。
但人已经死了。
死了,就听不到了啊。
雉疑惑着。
既然都已经死了,那么塑像还有什么意义吗?
雉困惑不已。
塑了像,人也没法子活过来,花那么多钱塑像干什么呢?
今天早晨,雉作为林的亲近战友而被传唤,匠人们仔细问过了林的相貌、身形、习惯等,并且当着雉的面为他塑像。
就像尸体被烧掉一样,雉并不能明白塑像的意义。
听说塑像还要花好多好多钱。
这越发使人不能明白。
雉看着天空。
今天天很好,听说秦王陛下也会亲临。
但兵士们没有等到诏令召集他们。
所以雉百无聊赖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
肩膀上的伤痕,是在韩国留下来的。
伤不重,但是疤痕很长,而且丑陋。
又是如此的一天。
雉正想着,身后有人拍了拍雉的肩膀:“好久不见了。”
雉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想要拔剑。
然而剑不在身边。
摸了个空,雉这才想起,是早晨去见那些匠人时候,官长不许自己带剑。
之后从那一处场馆里头出来,雉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也就那么忘记了去取剑。
糟糕!不该把武器落在房间里的!
雉心下一紧,随即又想起,自己已经身处安全的地方了,于是陡然放松下来。
赵高看着雉从被拍了一下时候下意识做出动作,浑身肌肉绷紧,到短短一息之后,浑身放松的状态,不由放松。
这样的反应,可以称之为精兵了吧?自己所见过的,那几位家中蓄养的家兵,只怕都没有这样的反应。
雉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只比雉自己大一些的样子,衣着未必就比雉更好,然而衣袍宽松,反而衬出他身形高大挺拔,面目也是雉所未见过的美。
这人,似乎有些面熟?
雉困惑:“你认得我?”
“你出征之前,我们在军营之中见过一面。”年轻人温和笑着:“想不起就不要想了。”
“哦。”雉越发觉得面前的年轻人眼熟。
真的见过吗?
“肩膀上的伤不碍事吧?”年轻人关切着:“回国来之后,可有人为你请过医师看过?”
“请过了。”雉挠挠头:“王将军在我们回到秦国的时候就陆陆续续请了医师来为我们看伤势,我的伤本来就不重,如今治疗过,又过了那么久,已经差不多要好了。”
雉说着,将受伤的胳膊举在年轻人面前,张开五指,又捏掌成拳,以示自己伤势已经没有大碍。
年轻人赞许颔首。
他身后的人不知为何就紧张无比。
雉奇怪看了一眼那人。
那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出了一头汗水。
实在古怪。
“你病了?”
赵高勉强挤出笑容:“没有。”
“你别管他。”年轻人笑着,拍了拍雉的肩膀:“我听说,这次出征,你们大获全胜,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雉下意识挺起胸膛。
说起他们的功勋,他腔子里就有一种充塞胸腔,点燃血液的灼热感。
“是吗,能与我仔细分说一下你们的经行吗?”年轻人好奇着。
雉舔了舔舌头,还未开口,眉毛已经抖动起来:“那好,那我就与你讲一讲……”
雉口齿笨拙,没有文化,嘴里的形容词并不多,话语很是质朴。
然而作为一名亲历者,他那质朴的言辞里,依旧透出亲历过的战争的血腥与恐怖。
年轻人是一名合格的倾听者。
他并不插嘴,也不打断,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雉的对面,听着他以他那贫乏的词汇量极力形容敌人的强与弱。
“……楚国那些地方,人是真的穷啊…二五百主经常跟我们说,他们那地方种粮的话产量高得很哩,可是他们真的好穷困,小孩子和妇人很多都是没衣服的,只有我们到了那里,给了他们一些破布,他们才有衣服穿。”
“……大雨之后,他们的马跑不动,车也陷进去了,我们于是搭了木板桥,与他们接战。”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的武器很破很破,就像我老家的农夫,但又有一些人,兵器比我们都不差,力气也很大,拿下他们真的很费劲呢。”
“……我当时……”
年轻人那么听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临近中午,雉与这年轻人亲近起来了。
同时他有些羞愧。
我说的那些,他不会觉得我实在吹嘘吧?
年轻人拍了拍雉的肩膀:“你们做的很好了,比我预想中,好太多了。”
很多事情,兵士们做起来,他们自己觉得自己是莫名发了善心,一时有了不忍。
可是一个人会如此是偶然,一众五千人军队,全部都发了恻隐之心,这还是偶然吗?
那么许多人都如此的想,那么这个偶然,当该是一种必然。
他们在无意识地,按照那个规律而思考,而感受。
年轻人欣慰笑着:“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或者说,有什么不解,有什么需要?”
“想要的?”雉想了想,摇摇头:“只要秦王政愿意发我们钱,就可以了,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是有些想家了。”
“想家是应该的。”年轻人哈哈笑着,笑容阳光:“你还记得自己离家多久了吗?”
“不记得了。”雉挠头。
说来,实在有些惭愧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离开家多久了。
年轻人有些揶揄说道:“你离家许久了,说不定,你离家时,家中妻已经怀了身孕,而等你过几日回家,到家之后,你家中新生的小儿女,还要问你是谁人呢!”
“可能吧。”雉听到年轻人的话,下意识有些紧张。
万一,霜阿姊真的生了个小东西呢?
一时,雉忐忑起来。
“你不会当真了吧?”年轻人笑着问道。
“万一呢!”雉咽了一口唾沫。
“万一?”年轻人想了想,说道:“万一的话,那秦王政应当补偿你啊,叫他为你的小儿女取名如何?”
“那倒挺好!”雉听到这话,觉得很不错。
他没文化,而且自知自己没文化,给小东西取不了什么好名字。
可,秦王政不一样啊!
秦王政那么厉害的人物,应该可以给小东西取个好名字的!
“那么,你有什么困惑吗?”年轻人又问。
“困惑?”雉不解。
“就是像现在这样,有些事情你想知道,但是又想不明白,也没人能告诉你。”年轻人循循善诱。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雉想了想:“我还真的有困惑。”
“说来听听。”
“你能回答我吗?”雉惊奇。
“说不定呢!”年轻人拍了拍胸脯。
“那好吧。”雉觉得这个人很亲切,很值得信赖,是个可以交往的朋友。
于是他开口说道:“我觉得秦王政有点傻,人都已经死了,他还花那么多钱塑像。”
“塑像又没什么用处,我实在想不通,他那么厉害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没用处的事情。”雉一边说,一边摇头:“你说,秦王政傻不傻?”
“应该说是有些傻吧。”年轻人点了点头:“其实塑像对于你们而言,真的没有什么用处,这大概是秦王政脑子抽了,做这种事情。”
“是吧!”雉有些失望。
他不太希望秦王政脑子抽了。
要是塑那个像能有点用就好了。
“对了,你听说了没有?”年轻人神神秘秘地问。
雉一愣:“听说什么?”
“听说,塑了像的这些人,他们家的老人、小孩儿,以后秦王政都要养活的。”
“啊?”雉一愣,豆大的泪滴滴落,而他自己仿若未觉:“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年轻人慈爱地笑着:“说是,塑了像,就是被秦王政记住了的。”
“秦王政认可了你们为他而死,所以他要补偿你们。”
“塑了像,以后跟他埋在一块儿,到了天上,也被他养着,为他征战。”
“是……是吗……”呼吸急促,短促。
泪滴如雨。
“是真的吗……这样,死了……死了还要为秦王政征战啊……那……那得有多累啊……秦王政……他可…可…可真的是坏啊……”
眼前一片模糊。
是真的吗?
真的可以的吗?
不会是骗人的吧?
雉恍惚之间,想起了死去好久了的父母。
想起了,
儿时,父母讲过的神话。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