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硕是张氏的庶子。

    庶子在家中地位低人一等，可总的来说，他还是主子，是人上人，而非是寻常奴仆可以欺侮的存在。

    因此，尽管在待遇、在受重视程度、在人格尊严等方面，他不如张良、张俭等嫡子，但生活还是蛮滋润的。

    除了，母亲的境遇之外，其余事情，他大体上是满意的。

    秦军进犯，张硕是很有一些担忧的。

    尽管对于国家没有什么太强的归属感，但他还是杞人忧天一样的担心着，担心秦人会让自己失去如今的生活，沦为史书里面的那种落魄士人。

    ——张硕自认自己没有那些人从奴隶之身崛起而至于佩一国相印的能耐。

    保住已有的，伺机为母亲争取一些好，便是张硕的全部期望了。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张氏被秦人灭掉了。

    张硕杞人忧天一样的担忧，终于还是变成了现实。

    不过他倒没有被刑。

    作为庶子，他的确享有一些张氏的好处。

    但他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张氏对于他这样的庶子，所给出的待遇、权势，都不足以让他如张良、张让一样地去与豢养练气士，以人合药，祈求长生。

    所以他没有受到什么责罚。

    只是张氏家产被抄没，很多优厚的待遇消失。

    他和母亲倒也没有受到什么苛责，还分到了一幢简陋的木屋居住，还被分发了粮食。

    张硕已经很满意了……个鬼！

    锦衣玉食的消失，他对秦人是抱有极强的怨恨的。

    但这份怨恨敌不过心中的恐惧。

    所以他一点也不敢将这些表露出来。

    秦王政在新郑，不，翦县的事迹，张硕也有耳闻。

    他没啥感触。

    不过被指派做工时候，他艰难地做着别的比他瘦弱的人轻易就能做好的事情，手心指根被磨出水泡。

    这时候他对于秦王政的怨恨是最深重的。

    他还是一点都不敢表露。

    那些贱人熟络地交谈之中，透露出的对于那个可恶的秦王的钦佩与亲近之心，令他同样感觉到畏惧。

    张硕咬着牙。

    母亲对于这些杂活倒是没有不适或者排斥。

    她轻车熟路地做着这一切，见到儿子地疲累，便轻轻为他讨来了温水。

    略微有些冷的天气里，秦人愿意给做活的人烧热水，并且冷置到温度合适，真的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母亲将自己份额里面的一块儿偷偷藏下来没吃的肉递给儿子：“稍微吃一点吧，哄哄肚子，距离晚食还有一个多时辰呢。”

    张硕有些嫌弃地看着母亲粗糙手中的肉块儿。

    那肉很咸。

    放在往日他是碰都不会碰的。

    心中烦闷，怒视一眼母亲。

    张硕有些厌恶母亲的这性子了。

    她从来都是这样柔顺的，不见有什么情绪，仿佛什么事情都愿意忍受，什么事情都可以包容。

    真是软弱！

    张硕捏着鼻子，呲牙咧嘴，不情不愿地将那块肉吃掉。

    失去张氏的庇佑，他觉得做任何事情都好难。

    吃下去之后，喝一口寡淡的温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隐约可以从水里尝到一些甜味。

    不是水体的甘甜和微咸。

    倒像是……蜂蜜的甜？以及盐巴的味道？

    但是谁会给贱人的水里放这些呢？

    张硕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不能继续这样做这些粗鄙而无前途的事情！

    张硕看了一眼母亲。

    汗珠将发丝黏在皮肤上，显得狼狈。

    母亲没有锦衣玉食过，也没有养尊处优过。

    但以前张氏还在的时候，她是不用做这些又脏又累的活的！

    不能让母亲一直这样下去！

    张硕咬着牙。

    他打算找点轻松而有前途的事情做。

    两天以后，他找到了。

    翦县要重新建立官寺、建立新的农制寺、工制寺、还要尽快铺设轨道。

    要办的工程太多了。

    居民的住宅建设、粪池、公厕、公众浴池、储仓、道路、水井……

    韩国境内，庶民们能够获得普惠的基础设施建设，基本上一片空白。

    这些东西都是要建造的。

    要建造，就要劳动力。

    而现在，问题在于，并不缺少劳动力。

    无论是秦人，还是韩人，城中有大量的优质劳动力。

    现在缺少的是，能够统辖劳动力，传递上级命令与规划的人。

    也就是，缺少基层干部。

    这不是需要天才人物的工作，但也并不是随便找找什么人都可以肩负的。

    归根到底。

    秦国有很多兵可以出力。

    但秦国缺少秦吏。

    缺少秦官。

    所以秦王政发了诏令征集官、吏。

    张硕顶着酸疼的胳膊腿挤进人堆最前列去看秦军悬挂出来的木板告示。

    县令年一百斤黄金，小吏年五百斤金……

    待遇好得吓死人！

    但征收标准却低的可怜。

    只要求能够识字，会讲秦语和韩言。

    这也算要求？

    张硕心中感觉有些荒谬。

    这算什么？

    张氏的嫡子要从外面赚取一百斤黄金，你们知道有多难吗？

    每年一百斤！

    张硕一想起来就知道，秦人拿出来的这钱里肯定有一部分来自张氏。

    那本来该有我的钱！

    他咬着牙，又想起母亲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的样子。

    任何他去报名了。

    在简单地用秦语和韩言分别诵读几句诗文之后，张硕成为了一名秦吏。

    秦人甩垃圾一样地把几十斤黄金甩给他。

    这是他一年的薪资。

    张硕还没来得及数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人高马大的秦兵拽着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强拉着到了一处陌生的所在。

    那两个秦兵还塞了一卷书简进他怀里。

    这所在，是一处施工工地。

    工匠们在这里刨木头。

    秦兵们则负责将巨大的木头分割开来。

    工匠们说着韩国的土话，秦人则用着秦地的方言。

    两边很难以沟通，因此配合起来困难重重。

    “张轨司，您能开始做事了吗？”带着张硕来到工地的两名秦兵用腔调古怪的秦国话问道。

    “好。”张硕忙不迭点头：“那……我应该做什么？”

    他没有什么经验，面对这陌生的场景，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两名秦兵抓耳挠腮。

    他们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这是木制轨道的建造现场。

    此时的轨道，主要用于马车。

    用马拉着车在轨道上跑，不见得比在平地上跑快多少，但更省马力，也更能保证平稳，是用来运送新鲜水果和一部分陶器之类比较吃不得颠簸的物资的办法。

    秦国一部分地方的枣子和柿子产量溢出，与其让它们白白的放烂掉，不如就运送过来，给工人们充当佐粮，缓解城中的粮食压力。

    不过，这一切，都要等轨道铺设完成。

    张硕等人的工作，就是确保能在十月新年之前，完成自己所负责辖区内三十里长的木制轨道的铺设。

    时间上还有二十天。

    这是个大工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