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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妖师:正文卷 五十五:学宫

    纸鹤的一去一回,只是听香楼中的小插曲,士子们继续参禅打坐,分茶煮酒。而那不识抬举的青年,领着一帮妖怪,穿过街道。

    到了黄昏时,庞大的影子投到拥挤的车马上,昼飞艟临近东岳庙上空,穿过重重飞楼,殿基掠过檐钩与塔刹,钟鼓浩荡犹如天音。底下的玉京城民呼声沸腾,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妖怪们也激动非常,连青夜叉都面红耳赤。

    扫晴娘、红药与涂山兕都穿着用五色缣新裁的衣裳,样式几乎一致,气质却截然不同,这个抱着猫,那个提手炉,还有一个腰悬一柄横刀,引来了许多目光。李蝉则穿一身羊皮裘,领着妖怪们走过庙场。

    离上元节还有半月,玉京城的百姓已扎起花灯。徐达见到路旁绢灯上贴着的谜语,便与红药比试猜谜。二妖怪猜了两三道灯谜就被难住,藏身竹简中的脉望却轻飘飘道出了答案。

    徐达虚心请教窍门,脉望呵呵笑道:“这猜谜语嘛,门道也不浅,从古来的隐语瘦辞,到今时的市语,已有千年之久。其实读书修行,又何尝不是解谜?古人留经书传世,那书中字句,微言大义,日前老夫在《道体论》中读到……”

    徐达听脉望说了一通经文,点头道:“军师说得好,咱也读过些经书,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但这修行之事且放一放,这些灯上的市语该怎么解?”

    脉望谈兴正浓,遗憾地叹息一声,“世间谜语虽多,但类别也有限,解谜么,不外乎要用到盈亏参差移位残缺增补减损纵横离合等法子,先说这盈亏法,是取笔画之盈亏……”

    徐达虽没听懂这老书虫的滔滔不绝,却不妨碍眼睛越来越亮,有这位军师在,这整个东岳庙附近的灯谜都是小菜一碟。出灯谜的多是文人,彩头可不少。

    “军师,咱与你打个商量……”

    徐达还没说完,脉望便连说不可,猜谜是趣事,设些彩头不是锦上添花,若以此牟利便太庸俗。却没拗过徐达,答应了再猜二十道谜才作罢。

    于是扫晴娘带上脉望藏身竹简,抱着徐达,穿行各个悬灯的铺席间。

    石鼓巷尽头有几间香铺,红药正缺些鸡骨香和黄熟香,于是进去挑选。

    天色将暗未暗,庙场里跳傩戏的彩衣人戴着古怪面具,敲锣打鼓。庙会里也有百姓从小贩手里买来各式彩漆木面,扮做各路神鬼,挈党连群,如疯似魔。在喧闹声里,青夜叉在街边摊子上捡起一张额上生者半月形眼睛的漆红夜叉鬼面,向摊主询价。摊主瞅了一眼这青面病郎君,报出一百五十文。

    边上的赤夜叉却瓮声瓮气道:“这做工也不值这价。”

    摊主眼睛一瞪,瞧见那红脸大汉的昂藏身材,也不惧,“咱的手艺虽不说远近闻名,却也不怕人挑毛病,你倒说说哪里做工不好?”

    赤夜叉被摊主理直气壮的模样唬得一愣,又仔细瞧了瞧那夜叉鬼面,才说:“咱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不像!”

    “不像?”摊主大笑,指着红脸大汉,“你倒给我找个像的来!”

    摊前的争吵登时引来了许多路人驻足围观,摊主又讥笑道:“没钱便不要挑拣了,丢人现眼!”

    赤夜叉被众人注视,本就有些紧张,再被摊主讥讽,一张脸红得发紫,抬手拂脸,变幻出本来的面貌,面似朱砂,巨口獠牙,恼怒道:“你看这像不像?”

    摊主张大嘴,被吓得退了两步。青夜叉愣了一下,焦急上前扯住赤夜叉的袖子,低喝一声快走。这时,一只白嫩小手伸过来,捏住赤夜叉的脸。赤夜叉扭头一看,是个被路人扛在肩上的男童,手又用力捏了一下,奶声奶气道:“真像!”

    “这面具跟真的似的。”

    “牙口都会动呢!”

    “瞧着不像是木头做的,该是贴在脸上的。”

    “该不是真的妖怪吧?”

    旁人议论纷纷。

    “那汉子,是不是庙场里头跳傩戏的?”有人高声问。

    “是,是!”赤夜叉回过神来,扭头朝庙场挤过去。庙场里,一群彩衣人正跳着傩舞。赤夜叉一过来,便引来许多目光,只得硬着头皮,学着跳了几下,却博得一片喝彩。这大汉虽模样凶恶,却跟大家闺秀似的没出过几次门,那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来了热情。

    而青夜叉见赤夜叉博得了风头,也十分眼热,眼巴巴地望向李蝉。李蝉怕妖怪们得意忘形,但机会难得,又不便约束,于是犹豫。笔君却说:“让他去吧。”

    李蝉对青夜叉点点头,青夜叉如蒙大赦,挤过人群,到了赤夜叉身边。李蝉看着二夜叉跳舞的劲头,既觉得有趣,又觉得这些妖怪的确是在宅中憋久了。

    笔君说:“乾元学宫就在这附近,过去瞧瞧?”

    待李蝉看过来,他补充道:“正有些话要对你说。”说着,看涂山兕一眼。

    狐女会意,携刀看向人群中的青赤夜叉,“我在这看着,阿郎放心去吧。”

    “有劳了。”李蝉对涂山兕笑了笑,跟着笔君往东走。待挤出人群,驻足回首,已看不见妖怪们的踪影。

    ……

    坊间传言,乾元学宫就在玉京城东北的数坊之间,或是地上的某处高宅深院,或是某一座凡人难登的飞楼,藏在奇门阵法里头,普通人就算打边上走过,也瞧不出丝毫端倪。偶然,有人见到飞楼间人影腾跃,或是骑鹤而飞,才能一窥学宫中人的踪影。

    戌时三刻,夜色正浓,月光却十分明亮。兴国坊东的云桥上,两人并肩行走。李蝉遥遥望向东岳庙,看见一片灯火,“玉京城有许多厉害角色,放他们在庙会里玩耍,似乎不太妥当。”

    笔君也朝东岳庙看一眼,笑了笑,“有晴娘看着,不妨事的。”

    李蝉松了口气。他素来是一家的主心骨,带着一帮妖怪住在闹市中,总要担心它们的安危,这会儿见到妖怪们自个混迹人群中也能如鱼得水,既放松,也有点儿淡淡的失落,点头道:“也好。”

    笔君道:“你带着这帮妖怪,平时也没多少独处的闲工夫,以至于与人交际都少了。往后若麾下的妖怪越来越多,这样的机会也越难得了。”

    李蝉继续与笔君向桥对面走,“现在这些妖怪生活在玉京城已有些困难,再多些,恐怕我也顾不过来了。不知这世间,有没有人妖能够共处的地方。”

    笔君脚步略微一顿,摇了摇头。

    李蝉侧目,问道:“域外呢?”

    “你就是从域外来的。”笔君摇头,“所谓人妖共处,不过是割肉饲虎。人妖生来有强弱之别,于是一定会有欺凌,所以大庸国才不惜代价要驱逐妖魔。”

    李蝉深以为然,又说:“那僧道凌驾凡人之上,士族强过寒门,权贵又高于百姓,这其中也定然有欺凌。”

    笔君笑了笑,“你有这疑惑,看来最近的确读进去了些东西。所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有地势高低,水才能流动,不然就是死水一潭。不过,高低若差的太大,水流到谷中,便无力回溯,也终究要成死水。”

    李蝉说:“高低差多少合适,阴阳如何相济,如何才是中庸?这里面的学问就太深了。”

    笔君道:“也不必想太多,拿妖魔来说,便强过凡人太多了,所以当年人祖要绝地天通,便是要给人族争到些喘息之机。”他又朝天上一看,“而如今,妖魔之患未绝,天上的神佛,也站得太高了。”

    李蝉失笑道:“这话说着实有点吓人。”

    笔君摇头笑了笑,忽然抬手指向前方不远处,飞楼林立,廊桥交错,“就在那儿了。”

    李蝉道:“乾元学宫?”

    笔君点头:“其实乾元学宫不止在这一处,这兴国坊的飞楼里边,是乾元学宫的藏书之地。不过此处防范最严密,除非你能进入学宫,不然是无缘得见了。”

    李蝉道:“藏着神通术法的书?”

    “自然。”

    李蝉默念灵书十二卷五字,笔君又说:“人道皇朝更易二十个朝代,近三千年,也有过数十个学宫。但两教势大,百家衰微的两千多年以来,便从没有哪个学宫成了气候。原因也简单,不过两个字:道统。上古时人祖铸大青莲,广授神通,然而逐渐成了少数人的私学。多少皇帝要建学宫,却因道统不全,终究功亏一篑。这里藏着的《灵书》十二卷,便是整个乾元学宫的根基。”

    李蝉好奇道:“这《灵书》十二卷从何而来?”

    “是百年前的一位灵书丞赠予当时的大庸皇帝。”笔君道,“就是你住的那宅子的旧主,阴胜邪。”

    李蝉讶异:“是他?”

    “就是他。”笔君点头,“灵书丞在当今也不过是个五品兰台大夫,算不得多大的官。他应该只是借此身份隐于庙堂中。”说着笑了笑,“你还不知道,你在玄都认识的那姓吕的老者的身份。”

    李蝉道:“问过几次,只是你卖关子。”

    “倒不是卖关子。”笔君摇头,“只是因果牵涉太大,你知道得早了,也怕心境动荡。”

    李蝉苦笑,问道:“那你现在肯告诉我了?”

    笔君道:“他就是青雀宫祖师吕紫镜。”

    李蝉嘴唇微张,虽觉得那老者高深莫测,却没料到他来头这么大。

    没等李蝉有什么反应,笔君又说:“吕紫镜此人,唯我独尊,当年为了成道,想劈开桃都山的地门。当年人祖绝地天通,只留下天地二门,两道缺口。吕紫镜若成功,便将再度连通三千世界,届时诸天神魔重临,天下必将生灵涂炭。当初吕紫镜剑解八世,无人可撄其锋,阴胜邪便在此时出手,打败了吕紫镜,使他遁入红尘百年。”

    笔君说着天下存亡的旧事,语气平静,李蝉却心旌摇荡,喃喃道:“难怪他执念这么深,那阴胜邪后来如何了?”

    笔君不动声色朝天上看一眼,说道:“这还不是该说的时候。”

    李蝉哑然,“又卖关子?”

    笔君笑道:“当初你在桃都山里,我为骗你出去,只说翻过这座山头就是都城,有许多好吃的。你若一开始就知道有千百座山头,恐怕连第一座山头都越不过去了。”顿了顿,移开话题,“便在吕紫镜剑劈地门之后,过了一月,阴胜邪便将《灵书》十二卷赠予了当时的大庸皇帝,于是也就有了乾元学宫。”

    李蝉道:“原来乾元学宫是这么来的。”

    笔君感慨道:“阴胜邪此人有许多化名,至少活过了十余个朝代,留下许多著述。他素来喜欢隐身庙堂中,审度那朝廷是否值得托付,最终却没再等下去,便选中了大庸国。好在,这学宫虽几经动荡,也算是站稳脚跟了。”

    李蝉道:“什么动荡?”

    笔君意味深长道:“两教素来凌驾人道皇朝之上,两教虽超然世外,势力却遍布天下。皇帝治理天下,靠的是九姓十三望乃至天下士族,而这些士族,又大都依附着两教。这天下,与其说是大庸国的天下,不如说是两教的天下。就连立太子,也要遵循天意,这便是所谓“天命之子”的来由。而人皇要立学宫,不就是与两教争权,与天争权么?”

    李蝉若有所思,“如今的大庸皇帝,又设了神咤司。这是要与神道争香火了,这真是……抱负不小。”

    笔君一笑,“当今圣上,却不是天命之子,当初在妖魔乱世中,弑了兄长。好在文治武功,不然,以后要落个恶谥了。闲话休提。”他看着李蝉,“你进乾元学宫,是为了修神通,探明身世。但人在世间,身外的因果是避不开的,你要留心。”

    李蝉点头,说了个好字,抬头一看,飞楼间灯火错落。

    这时笔君又说:“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李蝉一愣,“你呢?”

    “我去看看故人。”

    笔君转头看向东岳庙上空,昼飞艟悬在夜色中,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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