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幽灵的影子（一）

    做完所有的准备工作，背着一大包贵金属到黑鲨酒吧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希罗不在，说是出去处理一些地盘上的事情，还得有一个小时才回来。

    把熔炼好的贵金属扔进铅屋，安迪抽完一支烟，去了老祖母的房间。

    排风扇呼呼的转着，因为已是初冬，所以有些冷。

    公司员工大多都不会接受义体改造，无论是生物的还是机械的。

    一方面是公司不提倡。

    义体的优点无非就是便利性，缺点是除非最顶级的义体装置，否则多多少少都会给改造者带来一些‘感知偏移’。

    如果为了便利性，公司可以提供各种各样的辅助设备，它们并不比义体差。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自然体，是身份的象征。

    你去看看三大公司的董事吧，他们除了皮下辅助设备和个人脑机，有谁接受过义体改造？真要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完全可以接受定制的基因疗法。

    在这个时代有一种潜规则：你身上的义体越多，越夸张，就代表你越卑贱。

    老祖母，也是一个完全自然人。

    她为了这一身的原装货，付出了难以想象的金钱和努力。

    看着她那张熟睡中，姣好却隐隐泛黄的脸，安迪有些哑然。

    不管把自己伪装得多么光鲜亮丽，下等人就是下等人。

    如果她早年风光时，主动更换自己身上的一些器官，恐怕根本就不会得疳油症。

    在床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老祖母悠悠转醒。

    迷梦成瘾者就是这样，一天中清醒、混乱、疯狂的时间都很短，不规则的精神世界让他们完全丧失了独立生活的能力。

    看见安迪裹作一团，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含糊不清的说了什么，安迪凑近才听清，她是说：

    “把暖气打开吧。”

    “不了，我不冷，老祖母。”

    疳油症患者的皮下组织无时无刻不在腐朽化脓，温暖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折磨。

    “没关系，安迪。”

    她强撑着坐了起来，这一次安迪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让她自己完成这些，或许更好。

    把薄薄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她抽出两条渗着脓液的手臂，恶臭顿时弥漫在小屋子里。

    “我要死了，安迪。”她咧着嘴轻轻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这些，我不在乎了。”

    是了，安迪发现床对面多了面大镜子，上次来明明没有的，还有床边的那台美容仪，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装满迷梦的冰桶。

    也就是说，她不再每天都往自己脸上植皮了，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你很久没来了，工作不顺利？”

    我明明一周前才来过的，哦，是了，她上次发疯了，迷梦抹掉了她注射前的一段记忆。

    “挺好的，我要升职了，老祖母。”

    “哦？这么快吗？安迪，有时候太快也不是好事……”她语重心长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老实说，安迪挺喜欢和她聊天的，可能是因为年龄相近吧。

    在旧时代有一种看法，说是人老了以后就变得成熟稳重了，不会再像小孩子一样咋咋呼呼活力四射。

    老人家貌似就是应该不动如山淡泊宁静？

    你确定那是‘成熟稳重’？而不是老了吃不动喝不动疯不动立不起来了，所以不得不被迫放下，逐渐在衰老中消磨意志，等待死亡？

    这年头年龄失去意义，人都是突然死亡的，八十岁的老头子和二十岁的年轻人为个四十岁的姑娘大打出手不是什么奇怪事。

    安迪确信，只要自己能动，哪怕一千岁一万岁，他仍旧会渴望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在老祖母身上也闻到了这种渴望。

    但是很遗憾，那味道在渐渐消散。

    她正在病痛中逐渐接受现实。

    “有喜欢的姑娘么？”聊着聊着老祖母突然问道。

    “您算么？”安迪笑着说。

    “哈哈哈哈哈~”老祖母哈哈大笑起来，“我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哈哈哈~”

    她笑着笑着，又顿住了：

    “年轻人，公司可以给你一切，但唯有内心的安宁，需要你自己去找。”

    差不多聊到十二点左右，老祖母让安迪给她打了一针迷梦，又睡了过去。

    接着，希罗也回来了。

    …………

    “搞定了？”

    铅屋中，安迪点上一支烟。

    “差不多了。”希罗说。

    “能吃下多少？”

    “除去被白鲸会和HHH组吃掉的部分，我能应该能拿到三成。”

    两人聊的是三手帮的事情，安保部把他们直接剿了，地盘一下子就全空了出来，黑鲨帮不算很大，能吃下三成，很不错了。

    “大丰收嘛……”安迪笑了笑，伸手向金属袋，准备给希罗付款。

    “小吉米的妹妹死了。”希罗突然道。

    “哦，这样啊，”安迪的手停了下来，“真是遗憾，我记得，她才9岁吧？”

    希罗搓着自己碳钢的双手，那双手只是不入流的改造，其实没有多少触觉。

    “我杀的，”他说，“他已经在我这里赊了8万块的迷梦，我还愿意给，但他不愿意赊了。”

    “疳油症可以拖上至少三年，这对他们俩来说是解脱。”

    “解脱？”希罗无奈的笑了笑，抬头道，“分钱吧。”

    安迪把袋子里的金属块倒在了地上，两人数了数，各自扒拉，最终算下来，希罗可以赚个80万通用点左右，这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了，安迪没有骗他，的确是大买卖。

    “我建议你缓慢出货，最好拖上个几年。”

    “我知道，黑枭号的新闻我看了。”希罗盯着安迪的双眼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倒是有两个点子，能把价格抬高两成……”

    希罗挥手打住。

    “安迪，我大概知道你在做什么了……我们之前说好了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退出。”

    出海之前希罗的确说过，这是他最后一次帮安迪干活。

    安迪当然理解。

    开玩笑，月面工程的核心机密，希罗要是一点儿顾虑都没有就敢继续跟着干，那才叫脑子有问题。

    但是……

    上辈子没条件，这辈子终于有了机会，对于这些童年旧友，安迪想拉他们一把。

    自己马上就会变成高级专员了，到时候有个特勤部P5罩着，黑鲨帮会发展得很好，这是双赢的局面，安迪也可以通过他们去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情。

    “希罗，这年头，平庸是一种罪……如果我们联手，未来大有可为。”

    “平庸是罪？”

    希罗抬头看着安迪：“前两天安保部来的时候，你没见到吧？”

    “他们满大街追着三手帮的人跑，就像是杀一群鸡，男女老幼，一个都没放过，为什么？”

    “三手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要是死光了我会很开心的，可安保部真的有证据吗？没有，因为那事儿是咱俩做的。”

    “安迪，你说……有一天我们会不会也像三手帮一样，莫名其妙就没了命？”

    “三手帮一夜之间就没了，全是因为他们在公司里没人，他们平庸，所以该死，可我要拉着整个黑鲨帮跟你往上爬，难道就没有风险？”

    “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安迪，这一趟活儿我已经赚得很多了，当然，这得谢谢你，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可我真的……想就此打住了。”

    “安迪，你也是从工厂区出去的人，你知道这里是个什么情况。”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努力，不管干的是什么活儿，脏的也好干净的也罢，我们都非常非常努力，可这是远远不够的，在这里，你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把命给豁出去，总有一天会飞来横祸，安迪我不明白，努力还不够么？为什么活下去必须得拼命？这样活着有意义吗？”

    “我已经想好了，等老祖母去了，我就带着黑鲨帮的人离开白银城，去荒土，我知道荒土是个什么样，但我相信，世界这么大，总能找到个不需要所有人都把命给拼出去就能活下来的地方，当然……”

    希罗看着安迪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有需要，给我发个邮件，我肯定会……”

    “行了行了行了~”安迪笑着挥手打断希罗的话，“别说了别说了，你这flag已经立得够多了，我怕你说完马上就得嗝屁，哈哈哈~”

    “轻松点儿，朋友，别这么严肃，”他拍了拍希罗的肩膀，道，“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平庸不是罪，这世界是应该给所有努力的人一条活路，你还别说，荒土上真有你说的那种地方。”

    “真，真的有！？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有么？怎么又不知道？”

    “额……怎么说呢，我梦到的。”

    “那，那里是什么样的？”

    “那里……”安迪想了想，“那里比白银城多三件东西。”

    “什么东西？”

    “公平，公平，还有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