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狈与蛇

    休伊的那位贵人，是一个不知名的网友，她只知道，他的ID叫做「Z」。

    Z有一个叫做「暗香」的网络社群，怎么进入的那个社群休伊不记得了，似乎是某天晚上从汉森那里得到的邀请码？

    那里每个人都用虚拟形象登录，休伊很喜欢去。

    Z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人少时，他会演奏一种叫做箜篌的乐器，听到那种奇怪的声音，休伊就会变得很平静，有时晚上睡不着，她就会去那里坐坐，围在炉火旁听听曲儿，和Z聊聊天，向他倾诉倾诉自己的烦恼。

    Z是个出色的聆听者，他几乎不会分享什么建议，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听着。

    人多时，他会组织一些有趣的小游戏，大伙就在玩啊笑啊闹啊之中虚度了光阴。

    和别的社群不一样，在那里，没有人会谈起时髦的事情，即便有也只是片刻之间——每当Z上线时，他会用无聊的快乐感染所有人，让人忘却烦恼，然后动力十足。

    711之后，大部分私人社群都被封禁，暗香也未能例外。

    休伊着实伤心了一段时间，因为那是少数能让她放松的地方。

    直到许多年后，她收到了Z的邮件。

    那时休伊刚被列为重点考察对象，怀特先生有意提拔她，可惜资历和业绩都不够。

    711之后，她明白了，自己不适合搞科研，她没有汉森那样的天赋，也不适合搞办公室，她没有怀特先生那样的手腕。

    除了听话好操纵之外，她没有任何优点。

    当年汉森帮她顶罪去了荒土，休伊洗白成为了公司的忠犬，十几年来摸爬滚打，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

    “我听说你在白银城生命科学部工作。”

    休伊有了警觉，她从未向Z透露过自己现实中的身份，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联系自己，显然别有居心。

    她没有回Z的邮件，这不过是十几年前的网友。

    过了几天，Z发了一份论文给她：

    “你可以署自己的名。”

    那正是生命科学部眼下想要攻克的一个技术难题，休伊知道这东西的份量，也知道，这是个陷阱……接受了它，意味着很多。

    她考虑了许久……

    往后的几年中，Z一直向她提供技术支持，这是公平交易，休伊需要Z的技术，而Z需要生命科学部最尖端的实验室。

    在逐渐的接触中，休伊大约明白了，Z到底是什么东西。

    事实上，从第一次交流之后，她便感觉到了，今天的Z，已经不是过去的Z。

    以前的Z像个朋友，而如今的Z是个生意人。

    休伊知道，这门生意是在玩火。

    但又如何呢？

    在这个世道，如果你选择了安逸的生活，就要承担安逸的后果，任何投资都有风险，风险越大，收益越高。

    如果没有Z，即便怀特先生有意提拔她，可她终究不过是众多选择中的一个，是Z提供的漂亮业绩敲下了那定音的一锤，让她如愿以偿，成为了生命科学部部长。

    也就是在那一天，Z向她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我要你帮我在白银城找一个人。”

    “谁？”

    “莎伦·尤尼斯。”

    不用找，休伊知道莎伦在哪儿，当年汉森在她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就被放逐到了荒土上，她把那个女孩录进了坎巴拉计划。

    这些年她和汉森一直有联系，是她在帮汉森照顾他的女儿。

    “你想怎么样？”

    “把她的档案调到生命科学部。”

    “什么意思？”

    “以后你会明白的。”

    拿人手短，这便是与Z合作的代价，当初休伊自己选择走进了这个陷阱，她很清楚，Z控制着自己。

    即便不是完全的控制，可他的确在许多地方对自己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力，休伊没有办法直接忤逆他的意思。

    她有些犹豫，尽管不知道这和汉森到底有什么关系，但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一个实验室里出生的调整者，能影响的人是谁？

    在感情上，她不愿意伤害汉森。

    但她最终还是照做了，因为合作伙伴高于朋友。

    差不多也是那段时间，汉森给他发邮件，问他莎伦的事情。

    依照Z的嘱咐，休伊说：

    “她被选入坎巴拉计划之后，便失去了联系。”

    几个月后，荒土上一个叫做U博士的人声名鹊起，成为了三大公司联署的最高级通缉犯。

    ——汉森便是U博士，这是许多年之后，人类解放阵线被完全剿灭后才揭露的情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U博士的真实身份，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之一。

    那时候的休伊根本不知道这些，如果知道，她……她会把莎伦牢牢保护好。

    不是为了汉森，而是为了自己和U博士。

    莎伦是休伊制作的调整者，也是汉森留在公司里唯一的线索，一旦公司找到她，既找到了U博士，也找到了休伊与他们之间的关联，她不可能让这种证据留下来。

    但她也不会销毁证据，因为这可是她与U博士之间的‘缘’，如果有一天派上用场，那一定是份天大的‘机缘’。

    但是很遗憾，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没有把莎伦保护好。

    “照顾好她。”Z如是说。

    一直到许久之后，U博士加入了人类解放阵线，Z又传来了新的指示。

    “把莎伦调进黑荆棘保安公司。”

    “你想把她怎么样？”休伊问。

    黑荆棘保安公司，是她用来干脏活的地方，工作内容本身就很危险，再者，那地方实在过于敏感，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

    “我希望你能照顾好她。”

    果不其然，三年后，发生了严重的事故，莎伦重伤瘫痪。

    这件事情给休伊本人也带来巨大的麻烦，她必须瞒着公司稳住那些伤患，因为这是暗箱操作，那些人根本不享受公司的伤残福利，所有的支出都必须由她本人负担。

    生命科学部部长的薪酬，可不足以负担那么多人，况且，这不是长久之计。

    她很清楚，抹掉这些麻烦势在必行，但唯有莎伦……

    “你还没有下定决心？”Z问。

    “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告诉我，你和汉森到底是什么关系了吧？”

    “好朋友。”

    “朋友？有你这样的朋友吗？”

    “我在保护他，休伊。”

    是的，Z保护了他们父女，如果当初不是Z让休伊把莎伦的档案调走，U博士的身份早就暴露了，莎伦会成为公司的筹码。

    “是你让我把她调到黑荆棘保安公司……”

    “休伊，这是你做的——我让你把她调进黑荆棘保安公司，是为了把她放在离你最近的地方，方便你照顾她，可你辜负了替你顶罪的恩人，如果你对他有哪怕一丁点儿善意，你会保护好他的血脉。”

    “现在你在犹豫什么？休伊？为时不晚，你还有补救的机会。”

    休伊干掉了……不，是公司干掉了莎伦。

    很长一段时间，休伊没有联络过Z。

    他让休伊感到心悸。

    2065年3月，河谷城大暴动，U博士一管T病毒，把整个河谷城变成了人间炼狱。

    Z再次联络了休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休伊一个地点。

    那天晚上，休伊见了汉森，36年后，他们又偶遇了。

    老朋友们聊了许久，她感觉得出来，汉森很低落，像是万念俱灰丧失生存意义的人，尽管他笑得比以往都多。

    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但从Z对他的看重便可以猜测——Z，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有时他的能量让休伊感到可怕。

    汉森一定有一些独特的地方，让Z如此看重他。

    在闲聊的末尾，汉森问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女儿。

    “抱歉，汉森，坎巴拉计划是海德拉的机密，被选进那里面的人恐怕很难查到了。”

    “你已经是白银城生命科学部部长，以你的权限都查不到吗？”

    “我……我可以试试。”

    那天晚上，休伊联络了Z，她怒不可遏：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没做！？”

    “休伊，无论你对我有任何指控，你都可以直接告诉他，他就在你眼前，不是吗？”

    “不！你不能告诉他！”

    “可他始终还是会知道的。”

    “我们都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休伊……你不会以为，人是活在真空中的吧？没关系，休伊，莎伦的死和你无关。”

    休伊惊了。

    几天后，她再次见到了汉森，这一次他的脸上笑容很少，眼睛却不再灰暗：

    “我想跟你说一些事情，休伊，这些年在荒土上，我还有另一个名字。”

    ——我们都是与魔鬼做交易的人。

    很快，休伊从汉森那里拼凑出了另一半，汉森劝说她加入这场伟大的事业……

    事情其实很简单。

    当年汉森离开荒土后，成为了武装分子。

    Z就像操纵我一样操纵着他。

    Z从我这里得到资源，从他那里得到技术，他就像是个二道贩子，在我们之间相互交换，拿走最大的利润。

    根本不是偶然，三十年前他选中我，就是因为我和尤尼斯这个姓氏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真是愚蠢。

    魔鬼给了我一点儿甜头，我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河谷城大暴动让汉森备受打击，他崩溃了，想要回到故乡隐姓埋名了此余生，可在这里，等着他的，是Z早就设下的陷阱——他以为，是他找到了我，他以为，是他说服了我。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Z，像你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活得很好，你们在研究灵能……我不明白，Z，你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必这样的，如果你直接跟我说……”

    “我会说服你吗？休伊？”

    “我也曾是参与过711运动的人！我也痛恨你所痛恨的！我也想改变你想改变的！”

    “你只是痛恨你不是我，你只是想把你变成我，休伊，我们之间不必这么惺惺作态，交易，只是交易。”

    “那你和汉森之间也是交易吗！？”

    “休伊，你知道你和他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你可以接受任何交易，而他，不会接受任何交易。”

    “你以为你是谁？神！？”

    “谁都不是，休伊。”

    没有退路了。

    但换种思路，这也未尝不是好事，休伊清楚，如果没有这些偶然与运气，她这一生恐怕都只能是个下级研究员。

    搭着这阵风，她才能扶摇直上翱翔九霄。

    那可是赫曼的学生，大名鼎鼎的U博士啊。

    Z给她带来了麻烦，可所有麻烦都是机会。

    他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是会改变世界的事情，对，这是我的机会，汉森就像是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就像过去这几十年里，Z扶着我走到今天一样，未来，汉森将让我走得更远。

    在那十二年中，汉森下了许多金蛋，正是靠着那些金蛋，休伊才能成为白银城的执行长。

    而其中最珍贵的那枚，她一直没有触碰。

    一来这是Z的底线。

    二来这是她手里最大的牌。

    2078年1月8日，早十点，休伊进入生命科学部。

    就是现在了。

    即便没有黑枭号事件，即便她不被调离白银城，她也打算在最近几年了结这些事情，因为她能感觉到……Z就像个定时炸弹，已经到了快要爆炸的时候。

    而现在，自己正处于生死攸关的时刻，一旦让安息发现了生命科学部里的事情……

    休伊得有个交代。

    研究资料本就是各个生命科学部最顶级的机密，而公司又是个只讲结果不论过程的地方，只要掌握了那些关于灵能的研究，她就立于不败之地。

    暗箱操作？欺上瞒下？和武装分子合作？一切都可以解释。

    把它们交给怀特先生，又或者是去别的什么地方，羲和也好利维坦也罢，怎么样都会有路。

    总之怎么都好，只要，拥有那些资料！

    休伊连入生命科学部内网……

    咦？研究资料呢？为什么是空白的？

    她的眼前一黑，血冲上大脑。

    汉森在防我。

    这不可能是Z做的，因为这里只有内网！

    整个生命科学部只有四个人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我，汉森，汉森的助手尤金，以及我提拔的现任生命科学部部长陀舍夫。

    而拥有资料的完全修改权限的人，只有我和汉森。

    汉森，在防我？

    汉森，在防我？？？

    为什么？我们明明是很要好的朋友！

    这十二年来我为他做了那么多，我满足他的所有要求，提供他想要的一切，结果……他竟然信不过我！？

    没有那些资料，我的前途，我的未来，我的梦想……就全没了！

    “陀舍夫！陀舍夫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