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汉森再也没有见过卡尔。

    711后不久，海德拉借着清缴武装集团的名义攻击灵能教派。

    卡尔死了。

    谷幽继承了他的遗产与名字，当汉森回到灵能教派时，那里正处于极度的混乱中，内部分裂，外敌环伺……

    汉森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漠然的冷脸，指不定还有斥责与咒骂，谷幽不是说过么——‘你今天要是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只是眯眼一笑：“欢迎回来，U。”

    语气轻柔得像是山间的晨风。

    从那之后，汉森再也没从谷幽脸上看到过完整的喜怒哀乐，无论何时都码着一张笑脸，在那令人心生好感渐而生寒的微笑中，诸般麻烦便扫清了。

    卡尔一直不同意将蓝红能量转换法传授给其他人，而谷幽背着他悄悄培养了一批灵能武士，她将其叫做‘讨伐之剑’，正是凭借着那股力量，她不到一个月便平定了内外。

    接着她扶持索伦做了大主教，将整个灵能教派宗教化，教派迅速发展壮大，谷幽培养了大批灵能武士……

    这让汉森有些忧虑。

    他是为了卡尔回来的，可当他到这里的时候，卡尔已经死了。

    谷幽做的所有事情都与卡尔的理念背道而驰，那位索伦大主教，更是让他想起了711运动的幕后推手，怀特先生。

    他与谷幽几乎在方方面面都产生了分歧，唯有一点是彼此的共识——继续灵能的研究。

    汉森没有过多参与进灵能教派的事，他只是在谷幽的支持下，进行着独立的研究。

    没过多久，灵能教派俨然成了荒土上最大的武装集团，索伦复制了711运动，窃取了谷幽的权柄。

    而在那之前，汉森便已离开，确切说是逃跑，悄悄逃跑，甚至连谷幽都没有告诉。

    ——他越发觉得，无论是谷幽还是索伦，恐怕都不是卡尔的继承者，有朝一日，他们会成为比公司更可怕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不会出现像卡尔那样的人了。

    在荒土上，汉森东躲西藏，一面通过网络和谷幽继续接触，继续着灵能的研究，另一面加入武装集团，继续着卡尔的理想。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然后一次又一次失败。

    直至最后一次。

    人类解放阵线与河谷城大暴动，那管T病毒会为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隐患，他比谁都清楚。

    他彻底放弃了。

    那是不可能的空想。

    回到白银城，隐姓埋名，了此残生。

    谷幽没有联络他。

    但他想过，要不要联络谷幽，后来觉得还是不要，一旦我和她联络就是表明我还没有死心，我还想继续。

    再后来……

    他有些犹豫，但也仅仅是有些犹豫。

    几番思虑，这糟糕的前半生总得有个结局，他给谷幽写了封邮件，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不干了。

    话说出口，反而会真正下定决心，这下他确定，无论谷幽如何劝说，他都不会回头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谷幽的回信的确让他动摇了那么一瞬。

    但他不会回的。

    ——直到那个叫做萝拉的女人找到自己。

    “你是汉森·尤尼斯？莎伦的父亲？”

    他听完了莎伦的故事，一股莫名的怒火自心头燃起，当然不是什么‘我的女儿死在了公司手里’那样狗血的苦情伦理。

    这都什么时代了，她不过就是借用了我的染色体罢了，再说，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感情……

    是萝拉拿出的那张照片点燃了他心中的死灰。

    那是莎伦刚出生时，自己抱着她的照片。

    “莎伦常和我说，她想见见她的父亲，但是很遗憾……她没有等到您。”

    “她……还记得我？”

    说出这句话时汉森觉得可笑，自己就是生物学学者，他很清楚莎伦记不记得。

    “一点都不记得！”萝拉说，“她是想感谢您，谢谢您，把她带到这个世界。”

    “她不恨我抛弃她？”

    “恨？”萝拉笑道，“汉森先生，我也是从育婴部罐子里出生的调整者——至少她还有人可恨。”

    ——三十多年前，在看到711余波中那些被公司血腥镇压的示威者时，汉森问过卡尔，这种像是愤怒一般，让人胸口堵得慌的感觉是什么。

    卡尔说：“是悲悯。”

    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汉森回信了。

    “前些天我有些失落，让你失望了，Z。”

    …………

    他找到了休伊，表明身份，劝说她加入自己。

    但他也很清楚，休伊欺骗了自己。

    结合从萝拉那里知道的信息，他暗中查探着黑荆棘保安公司的事情，渐渐明白了，这事情恐怕不完全是公司的责任……

    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他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个留着寸头的少年了，他知道，有的时候，圆滑是必要的。

    他不会和休伊撕破脸。

    但他，永远不会再信任休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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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78年1月8日，下午6点。

    休伊把炸弹装在陀舍夫胸口，下车，看着半山腰上那座洋馆。

    就像她是Z和怀特先生的傀儡一样，现任生命科学部部长陀舍夫也是她的傀儡，如今汉森带走了所有资料，她要么追回资料，要么叛逃。

    中午的时候，她在生命科学部内网里安装了沙盒系统，晚上八点之前她不去撤销，生命科学部就会被毁灭，届时陀舍夫身上的炸弹也会爆炸。

    所有知情者，一个都不能留下。

    她能理解汉森为什么要带走资料，这帮人妄图与公司为敌，如果东西有可能落在公司手里，他当然会带走资料。

    可我这不还是白银城执行长么？

    黑枭号之后，休伊一直在稳住汉森，把他送出白银城，给他安排躲藏的地方……

    这些年来汉森一直很听话，除研究本身之外的所有事，几乎都交给了休伊处理。

    “你放心，汉森，我现在还有办法盖住生命科学部里的事情，相信我，如果事不可为，我会销毁资料的……”

    没曾想到，他根本不信任我。

    检查装备，确认洋馆里的智能家居系统。

    她也留了一手。

    藏匿汉森的洋馆是精心布置过的，她知道对汉森那种人来说，寻常的监视起不到作用，真装些监控探头反而会让他反感，所以她什么都没装。

    但智能家居，本身就是监控，即便看不到洋馆里的图像，也能探测出那里的生命反应，一旦出现异常就会向休伊报警。

    这几日来，洋馆里只有汉森一个人。

    他是完全的自然人，而我是六级自然体强化，再加上装备……

    抵达洋馆时是6点20。

    汉森坐在院子，看书，喝茶。

    看着他那副等人的样子，休伊知道，合作结束了。

    “你没有跑。”休伊说。

    “我一离开这座房子，这里的那些设备就会向你报告。”

    “把研究资料给我。”休伊用枪抵住了他的脑门。

    “你拿它们有什么用？”汉森抬头看着她，“我们的合作还可以继续。”

    “继续？”

    休伊笑了笑，养这只鸡就是为了下蛋，现在已经到了该收获的时候。

    “那些资料是一切合作的前提。”

    “不一定，休伊，我觉得现在正是我们重新谈合作的最好时机，十二年了，咱们也是时候坦诚的谈一谈了，休伊。”

    “你想谈什么？”休伊问。

    “这取决于你想要什么。”

    “我要的东西，你可给不了。”

    “那海德拉就能给？怎么给？你把资料拿回去，怀特董事长就会像奖励小朋友似的赏你个董事当当？你很清楚，休伊……”

    “从你收留我的那天起，海德拉的大门就向你关上了，你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就算你把它们交给公司又怎么样？最多就是功过相抵，怀特董事长会信任一个有前科的人？——拿着它们叛逃？你的根基人脉可全在海德拉，去了别的地方又能怎么样？他们要的是资料，不是你。”

    汉森看着休伊的眼睛：“你现在是白银城的执行长，无论你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都不可能让你再进一步，因为这就是公司的游戏规则，在这个规则里，你已经超常发挥了，这是极限，董事会是另一种游戏规则，无论你如何努力，永远都不会有看一眼规则的资格……”

    休伊放下了枪。

    汉森继续道：“其实我第一天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也该承认了，你想要的东西，只有跳出游戏规则才能得到。”

    老实说休伊有些心动，因为汉森说的是实话。

    十二年前，汉森找到她时，她已经是生命科学部部长，哪怕没有Z，休伊也会和汉森合作，她就是想往上爬，她就是不满足，这有什么错吗？

    可到了现在，她已经爬到了员工的顶点，那个真正的管理层，那个名为董事会的神之领域，不是可以通过努力抵达的地方。

    她本想像当年的怀特董事长一样，攀附在公司这棵大树上，默默汲取力量，等待一个机会……

    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她被卡在一个绝对不能后退一步的节点，一旦退了，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离开海德拉吧，休伊，”汉森说，“只有离开这场不公平的游戏，你才能再造出一个游戏，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你吗？”

    ——为什么？是Z安排我去找的你！

    休伊心中冷笑，刚有的一丝动摇停止了，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并不知道，他自己也在一场不公平的游戏里。

    “因为我还记得711运动时，你每天奔波于街头的样子，每一次都是我帮你擦的屁股，你请假你旷工全都是我替你顶了下来。”

    “我知道，你当时做那些事情的理由和今天要研究资料的理由一样，但真的完全一样吗？好好想想，休伊，最初让你走上街头的理由仅仅只是‘升官发财’四个字吗？”

    当然……不是！

    休伊曾在无数个夜晚梦到那些日子。

    没有人，会为了权财名利连命都不要了。

    也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贪得无厌丧尽天良的。

    正是因为不公正，才会有人咒骂怒吼。

    正是因为不平等，才会有人追名逐利。

    少女冲锋在抗议的最前线，用自己的胸膛紧紧抵着防爆盾，是因为想让那颗子弹正中她的脑门，让全世界都看到那朵血花的艳丽！

    “像你这样的人留在海德拉，比我更有意义，所以我才帮你顶罪，”汉森摊开手，“你看，这些年来白银城井井有条，全是你的功劳，我们如果能团结在一起……”

    咔嚓——

    子弹上膛，枪口抵住了汉森的脑门。

    “把研究资料给我。”

    傻逼玩意儿，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们，根本对公司的力量一无所知！

    汉森看着休伊漠然的面庞，眼中的热忱渐渐冷却。

    又是这样啊……

    他闭上眼。

    “77，开饭了。”

    花园尽头的木门猛然洞开，一直长满鳞片的手把休伊拖进了黑暗。

    尖叫与哀嚎中，似乎夹杂着少女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