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

    老旧公寓的墙角，两台空调外机持续运转，不断地朝房间里输送着冷气。相对的两个房间紧闭着门，里面的人在各自忙碌。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检查完一本格式和字迹都令人赏心悦目的国语笔记，伊原合上时，顺带看了一眼封面的名字。

    一年C班，花本铃音。

    “……”

    将笔记放到一旁，伊原暂时没再拿起下一本。她抬起头，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动作的幅度很小。

    “伊原。”泷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休息一下吧。”

    “嗯。”

    她摘下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捏了捏鼻梁。

    “稍微休息一会儿。”

    “抱歉……”

    泷野将她之前检查完的一叠笔记整理到一起，又坐了回去，“明明是周末，还让伊原来帮忙做这种事情。”

    “没事。”

    她摇了摇头，枕着手臂伏在书桌上，转头望着地板上的他，“是泷野的话，我很乐意帮忙。”

    “谢谢。”

    摘了眼镜，她看不清他的脸。

    是在看这边吗？

    不……还是在盯着工作。

    泷野背靠床沿坐着，面前的小桌和身边的地板上，不仅堆放着学生的笔记，还有记录了明山学园过去一学期全部校内事务的各类文件。

    “到了周末才想起来，下周一就要将笔记发还给学生……伊原不在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左手无意中触碰到书桌上的眼镜，她手一缩，握住了右臂。

    现在这种不远不近的模糊，对她来说刚刚好。

    “不用客气。不过，泷野最近是不是太忙了？”

    泷野应了一声，“毕竟期末考试一结束，之后就是暑假了，许多事情最迟到下周就得解决。”

    “许多事情……”

    他拿起现在正在解决的工作之一，“比如相羽先生在结业式上的发言稿。”

    “这不是泷野的工作吧？”

    伊原皱起了眉，将脸转向另一边，“明明泷野只是今年才入职的一年级教师，在学校里也没有担任任何职务。”

    “嗯，当然不是。我只是在熟悉这项工作的流程。”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翻阅刚拿起的文件，查看其中是否存在值得在校长发言里提及的重要事件。

    “这一份也只是备选的。相羽先生会不会选用，还要看完成的质量。”

    “如果没被选用……”

    她没能掩饰住语气里的一点不满，“时间不就白白浪费了吗？”

    “……”

    泷野沉默片刻，放下文件，将沉浸在工作里的心思完全收了回来，“果然还是麻烦到伊原了吗？”

    “不。”

    伊原背对着他，目光望向书架的上方，“泷野的事情，我不会觉得麻烦。”

    “只是最近几个星期，泷野在公寓里的休息时间都被工作挤占了，我……作为前辈，我觉得这样对泷野不太好。”

    “是吗……”

    泷野抿了抿唇，往后一靠，“这样果然不太好啊。”

    伊原又转了过来。

    他摘下眼镜，捂着脸揉了两下。

    “我自己也觉得有点累了……现在就试图接手这些事情，果然还是言之过早。”

    两人模糊又朦胧地对望一眼，“虽然我好像确实是这方面的人才来着。”

    伊原笑了一下，“是的。”

    “处理完手上的这些事情，我暂时不会再接下其他工作了。”

    泷野下定决心，“下学期接任二年级的担任教师这件事，我也会推掉的。”

    “是吗。”

    伊原看了他一会儿，又起身坐过来了。

    “这是泷野自己的意愿吧？”

    “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相羽先生发现，是我改变了泷野的打算，说不定会下定决心解聘我呢……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

    考虑到解聘校园欺凌案件受害者教师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明山学园方面，对伊原一直都是听之任之的状态；

    她缺勤就让其他教师代课；不来参加教师会议或活动，也从不强求。早退已经是其中最无害的一点了。

    “不会的。”

    泷野理事的语气非常笃定，“再说，伊原现在不都是正常上下班了吗？”

    “但在过去的两年里，我给相羽先生和其他同事，带来了不少麻烦呢……泷野？”

    他忽然将自己的眼镜戴到了她的脸上。

    “看得清吗，这里——”

    泷野指着一桌子的文件，“还有之前的一些额外工作，就当成我是在替伊原偿还之前带来的麻烦吧……如果相羽先生知道了，我就这样告诉他。”

    “……”

    她推了下鼻子上的眼镜，只望着他，“谢谢。”

    “镜架有些松了，对吧？”

    泷野手一伸，准备摘下自己的眼镜，“而且伊原的脸也比我小……”

    伊原却往后避了避。

    “诶？”

    她扶着镜框，转头望向窗外，“泷野的眼镜，好像比我的更清晰一些。”

    他怔了怔，“是伊原的度数加深了吧。”

    “大概吧，已经好几年没换了。”

    她起身去书桌上取来自己的眼镜，戴到泷野脸上，“不要动……”

    “……”

    他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清晰，但远一些的地方，就没有那么清晰了。

    “伊原需要重新配眼镜了……大概。”

    “泷野的眼镜好像正好。”

    “唔……但是镜架有些松了。”

    “去眼镜店里调整一下就可以了。正好泷野的‘新眼镜’，也需要配新的镜片……”

    “那就一起去吧。”

    “好。”

    ......

    “亚美，怎么了？感觉你一直不太安心呢。”

    “抱歉。在想公寓里的事情。”

    “公寓啊……说起来，花本公主今天去那边给遥辅导学习了吧，亚美是在担心她吗？”

    “差不多吧。那位大小姐，最近几天好像有些奇怪……算了，继续练习吧。”

    “Yo——”

    ......

    解决了一个问题，越水遥如释重负，长长地吐了口气。

    “怎么样，越水学姐？”

    “没问题了！”

    花本铃音微微一笑，“那我们继续吧。”

    她将笔记往后翻了十几页，“接下来是这里。”

    “诶，中间的部分……”

    “那些不在这次考试的重点范围内，不必复习。学姐忘记了吗？”

    “……”

    越水抿了抿唇。

    二年级期末考试重点范围的情报，还是她告诉她、并且在之前的辅导中多次强调的；

    而当时的花本大小姐，坚持要系统化学习，某些知识点就算不在考试范围内，也不能遗漏。

    虽然从长远来看，花本公主的话没有问题；

    但考试将近，自己并没有完全梳理的时间……现在又说什么不在重点范围内的知识不必复习，是终于发现时间不够用了吗？

    “学姐？”

    “不……没事。”

    越水往后躺下，“有点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吧。”

    “好的。”

    见铃音还在小桌旁端坐着，她又坐了起来，“花本同学要喝什么吗？冰箱里有老师从京都买的果汁哦。”

    “学姐不用客气。”

    “还是说，花本同学想喝一点大人的饮料？”

    “什么……”

    “伊原老师的啤酒。”

    “不……”

    冰凉的空调房里，她的脸颊却有些发烫，“铃音不太能喝酒。”

    “诶？”越水有些意外，“原来花本同学真的喝过酒啊。”

    “……”

    铃音顿了一下，“铃音曾经在无意间饮下了半杯红酒。”

    毕竟日本有二十岁以下禁止饮酒的法律，虽然监管起来很难，但大部分学生还是有相应的自觉的。

    “这样啊……”

    只要是与学习无关的事情，越水总是兴致勃勃，“喝酒是什么感觉？”

    “不太好。”

    铃音很担心她也是那种一杯就醉的类型，更担心她喝醉后在公寓里胡来，非常郑重地劝诫着。

    “——不。应该说，那种失去自我控制的感觉，让铃音觉得非常糟糕。”

    越水愣住了。

    她又强调了一遍，“越水学姐现在还没到尝试酒精的时候。”

    “唔……花本同学这么一说，我反而有点想试试了呢。”

    “……”

    “开玩笑啦。”

    “失礼了……”

    铃音抹了一下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站了起来，“铃音去摘朵花。”

    越水怔了几秒，旋即点头。

    “好的……”

    从豪门大小姐的口中，说出了“去摘朵花”这种死语，反而一点违和感也没有呢……

    就在越水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刚走出房间的铃音，停下了脚步。

    “伊原老师。”

    伊原刚从卫生间出来，正要回到泷野的房间，见到她立即往后退了两步。

    “花本同学……”

    铃音也知道这位老师身上存在的问题，本打算让她先过去，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镜。

    一直站在泷野老师身边，这副陈旧的黑框眼镜，以及镜框左上角那一小块斑驳的痕迹，她简直不能更熟悉。

    “这副眼镜……”

    铃音下意识地靠近了一大步，又伸出手。

    “……”

    伊原呼吸一滞，身体也变得僵硬，连躲避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泷…野…”

    铃音一下子回过神，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万分抱歉！”

    后退着，她撞到了一具身躯。

    泷野扶住了她，“不要紧吧？”

    “没事……”

    铃音心中一安，回头望向身后的泷野，“老师……”

    “抱歉。”

    泷野扶着她的肩，眼里只望着伊原。

    “铃音，你先回房间吧。”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