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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屠龙但没必要:正文卷 第八十四章 麻生真

    已经快接近凌晨一点钟了,麻生真站在屋檐下缩头缩脑地抬头望了望青黑色的天空,迷蒙的小雨还在如织如缕地飘洒着,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透过凄迷的雨雾,能够看到点亮了航灯的飞机正带着闷雷般的轰鸣声划过头顶天空。

    如果能有机会从天上俯瞰的话,现在的新宿区应该像是一片黑色的海洋吧。人世间星罗棋布的灯光交错成海中断续的荧光蜉蝣,随着有人开灯关灯而浮沉不定。

    而倚靠着广告牌的自己也会是荧光中的一点。

    ——还没有乘坐过飞机远行的麻生真放飞自我这样想象着。

    可能是因为又搞砸了一份工作的缘故,她伸手尝试托住绵密而微凉的雨雾,突然有些伤时伤己。

    确切来说麻生真并不是东京人,她生活在埼玉县与东京之间的一个小镇上,行政规划属于埼玉县管辖。但因为小镇距离新宿区只有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所以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她时常来东京打零工。

    今年刚年满十五岁的麻生真只能算是不合法的童工,连一般要求十六岁高中生的便利店都不会招收她。反倒是一些比较龃龉的场所愿意雇佣她,因为更加便宜也乖巧。(龙三里说她刚刚高中毕业)

    切果盘、洗酒杯、端小菜、清理沙发上客人留下的酒渍……种种杂活都在麻生真的工作范围之内。其实这一切换作是成年的伶俐青年人也许能做得更棒。

    比如教会麻生真切果盘的那位棒小伙还会用各种花哨的手法打开啤酒瓶,一套操作下来行云流水,让初来乍到的麻生真把手掌拍得通红,不住地小声赞叹着“斯国一”。

    但留恋于此的客人是很抗拒这种穿得一身笔挺的棒小伙,锃亮到反光的皮鞋和纤尘不染的西装小马甲很容易照出他们的秃顶和啤酒肚,进而深感自惭形秽。

    一如封建王朝的皇帝们总是不愿意后宫里出现其他带把的男人。

    所以哪怕棒小伙的果盘切得再好,开啤酒瓶的手法再高超,他也只能在无人的后厨挥斥方遒了。

    颇有一股怀才不遇,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意味。

    于是其貌不扬、带着黑框眼镜、马尾辫永远扎得整整齐齐的麻生真才有了打黑工的机会。她的工资只有正常员工的三分之一,但至少能够让她有个“总有一天会把学费攒齐的念想”。

    不过今天这个念想也被暂时掐断了,连平凡模样和黑框眼镜也没能起作用。

    有人放着言笑晏晏、弓腰就露出深邃事业线的大姐姐不摸,反倒想趁她躬身提供擦鞋服务的时候揩油,可她现在还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唉。

    这里的“十五岁”并不是为了强调法律在这方面对她还有额外的保护,一旦被抓住了至少几年起步。

    而是代表着她还怀揣着一颗没有被粗糙冰冷的现实磨干净的、粉色的少女心。

    在每个躺在榻榻米上听着奶奶绵长呼吸声的夜里,麻生真总会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这样那样地幻想。

    有时候是自己一觉醒来,会来到彩云之国成为名门小姐,随后被引荐为刚刚登基的国王的老师;或者是有一天龙神选中了她,于是她怀揣着龙之宝玉在樱花飘落的平安京与八叶相遇;最多的想象是隔壁转来一位笑容永远温暖的邻居,他的名字叫月城雪兔或者矢野元晴……(注1)

    如果她已经高中毕业了大概就会忍着客人的骚扰把皮鞋擦干净吧。因为那时候她应该已经承认了世界上没有穿越、没有龙神、邻居家没有温暖的阳光男孩,只有把皮带系在肚脐眼往上的大叔。

    可她现在还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唉,所以她当然要反抗咯。

    麻生真轻轻握拳,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好像是在自我鼓励绝不后悔。

    反抗的结果就是本应该持续到五点的工作,在凌晨一点就提前结束了。

    这意味着她还要在偌大的东京捱过至少四个钟头,然后才能赶去车站搭第一趟回小镇的公车。

    正值四月,从东京湾吹来的夜风落到麻生真身上还有几分寒意。她紧了紧外套,思绪从漫无边际的随想里抽离出来,默默祈求着不要感冒,以免要去看病。

    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轰鸣的引擎声音。

    “不会是机车暴走族吧?”

    麻生真有些惶恐地把身体蜷缩在昏黄的广告牌背后,外套裹着整个身子,努力让别人觉得那只是角落当中的一团阴影。

    在她生活的小镇上就有这样一队暴走族,他们把改装车的油门转到底,挥舞着链锤和棒球棍招摇过市,把蹬着脚踏车的爷爷辈警察甩在后面。

    还好,在雨雾中呼啸而过只是一位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大姐姐。

    麻生真从广告牌后面伸出头来,目送着哈雷摩托喷出烟气远去,眼神里满是羡慕。

    真好呀。

    她想。

    如果有一天她变得有钱,她也要……

    麻生真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行不行,有钱之后应该先给奶奶攒一份养老和医疗基金;然后预备好未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再给家里添上新的冰箱和电扇……还是空调吧!

    所以有钱不行,如果有一天她变得很有很有钱……

    “喂喂!”

    正在出神之际,塑料广告牌被人不耐烦地拍响了,内部通电的零件“哗哗”晃荡。

    “小妞滚过去一点。”口中叼着半截香烟的男人不耐烦地把麻生真推过一边。

    他臂弯里搂着的浓妆女人娇笑着出声劝阻:“哎呀,人家还是小孩子呢,你别这么粗暴啦。”

    “呵呵,还小孩子呢。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怕不是个揽不到客的流莺吧?”男人深吸了一口香烟不屑地哼哼了一句,“长成这样,怪不得没生意。”

    “小朋友,要不要叔叔我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啊?”男人低头凑近,冲着麻生真的脸庞吐出一口烟雾,“100日元怎么样?”

    “哎呀,哪有你这样说人家小孩子的啦。”脂粉刷白的女人扑在男人怀里,偏头向麻生真递了个眼神,转头千娇百媚地轻拍着男人的胸口,“你这人真坏……”

    麻生真感激地向女人微微躬身,弯腰把外套遮过头顶,顶着细密的小雨跑出了躲雨的屋檐。

    但是自己能去哪里呢?

    一开始是小跑,然后是快走,最后撑起外套在雨中缓缓彳亍的麻生真略有一些彷徨。

    她借着高楼上的灯光带看了看手表,现在才一点三十,如果在雨中等到五点,即便神明有心保佑,也一定会进医院吧?

    打了个哆嗦的麻生真抬头,试图找到一溜足够躲雨避风的屋檐,但那样的好去处并不常有。

    抬头直视太久,两侧高楼像是倒塌倾轧过来一样。风声吹过街道,切切错错地响,好像有脚步声隐藏在风雨中。但麻生真多次回头,入目总是寂寥无人。

    她想起了在小镇郊外走山路的时候。

    那次是去祭拜爷爷的坟墓,因为奶奶打起精神好不容易亲自来了一次。所以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对着墓碑说了很多的琐事,心情、家庭、现在、曾经。

    回来的路上天色阴沉得厉害,很快开始刮风下雨,傍晚的光景如同深夜一样漆黑。

    她们互相搀扶着走在泥巴小路上,奶奶为了安慰有些害怕的麻生真,于是一句一句教她唱起取自《万叶集》的古谣(注2):

    “人云磐代崖,犹遗松枝结。

    不知归路人,是否再得瞥。”

    “滋贺大海湾,微波水漫漫。

    欲见昔时客,人烟已杳然。”

    夜雨下,女孩清丽的歌声破碎在噪作的轰鸣中。

    在反应过来之前,七八辆改装的机车已经把麻生真团团围住。

    暴走族怪叫着起哄,所有人发色夸张,或蓝或黄或红,他们打着银白色的唇钉耳钉,双臂满是刺青纹身,身上穿着造型怪异的夹克,夹克上是成排成列的铆钉。

    麻生真被他们轰着油门堵在空旷的人行道上。

    有的骑手调转车头从马路上故意撞向麻生真,但在最后关头刹车发出尖锐的声音总能成功刹住。巨大的惯性把机车后座甩高,他趁机松开握把,拉扯着脸部肌肉向麻生真做出可怖的鬼脸。

    引擎吞吃着柴油爆发出怒龙般的吼叫,尖锐的刹车声音接连响起但又迅速消失,他们如同狩猎的狼群一样将可口的猎物环伺其中,闪烁着红芒的尾灯一如蛇蟒狰狞的眼瞳。

    麻生真鼓起勇气试图冲破重围,但遮风挡雨的外套反倒被人整个抽走。

    这些暴走族们放慢车速把外套抛给彼此,口袋中的卡通发卡被甩落下来,轮胎碾过后就轻易地破碎了。

    她要怎么办?

    麻生真捂着耳朵有些绝望,她后背紧贴着墙壁停在原地慢慢蹲下,失去外套之后她只能把脑袋埋在曲起的膝盖上,希望这群暴走族玩够之后就会离开。

    或者巡街的警察也好、加班的白领也好、哪怕是醉醺醺的大叔也好……总之上天能不能赐下什么东西好结束这场噩梦。

    于是转机出现了。

    轰鸣的油门声忽然集体远去。

    麻生真错愕地抬头。

    只见街角处慢慢转出来一位身形消瘦的少年。他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墨绿色衣服,看起来应该是附近某家夜场工作人员的制服。

    他一手捂着额头,被雨水打湿的碎发贴在眼睛上面,一路不急不慢地向麻生真这边走过来。

    发现了新猎物的机车暴走族随手把外套扔开,欢呼着向少年一拥而上。

    因为少年是直直地走在大马路上,所以狼群可以轻易把他围拢在中央。

    有人疯狂地按着喇叭,有人同时握住油门和刹车发出怪响,还有人按耐不住伸手试图把少年拽倒。

    “喂,快跑哇。”

    可能是认为少年也是和自己一样,被人从店里直接赶出来。

    本应该安静溜走的麻生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起身冲着被暴走族围在当中的少年大喊。

    “聒噪啊……”

    试图把一段漫长的记忆从自己脑海中剥离出去,被轰鸣的油门声惊醒的许朝歌脸色骤变,恍惚又恍惚当中,他看见的是七八只让人厌烦的青蛙努力蹦哒着跳上他的裤腿。

    率先向许朝歌伸手的暴走族发出凄厉的惨叫。

    连源稚生都无法抵御的巨力在瞬间整个握碎了他的手骨,手掌软软地摊烂如泥。

    许朝歌将他从车座上狠狠拽下,惯性与怪力拖拽着他的身躯,让他半边身体在柏油路面上猛烈摩擦,直到血肉模糊。

    失去驾驶者的机车撞入临街商铺发出巨响,许朝歌伸手拽起暴走族,将其整个砸向地面。

    鲜血和哀嚎没有让这群半大小子退却,伴随着这种暴走族的名词除了暴力往往还有禁药,血气上涌之后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

    他们从许朝歌身侧冲过,在挎包中取出不锈钢砍刀与手斧,身下机车油门转到最大,如同冲阵的骑兵一般咆哮着杀向许朝歌。

    杜卡迪Monster、本田CB400、雅马哈XJR400、铃木JMPULSE400、暴徒400、川崎zrx400……(注3)

    这些被额外改装过的暴力机车所迸发出的能量远胜于古代战场上驰骋的战马。超越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和三百多斤的重量叠加成恐怖的动能,足以将任何妄图以肉身阻拦他们的蠢货送上西天。

    但他们面对的是同样暴走当中的许朝歌。

    第一辆撞上许朝歌的机车如同撞上了铁壁,在暴走族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磅礴的动能就此消失在许朝歌掌心当中。

    手斧下意识挥落还停留在中途,但掌握手斧的人已经被连车带人整个掀飞。

    许朝歌跃起的速度比机车倒飞出去的速度更快,他一脚将车灯整个踩烂再度起跃,迎着亮起的数道堂皇大灯发起孤身的反冲锋。

    细雨当中人影抛落,每一辆接触到许朝歌的机车都如同风中草芥一般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

    机车引擎的咆哮,金属爆裂的动静、骨骼折断的脆鸣、撞击产生的轰响……

    没有跑远的麻生真回头看到这一切惊呆了,对她来说往日只存在于魔幻电视剧中的一幕,此刻在现实中血淋淋地上演了。

    尘埃落定。

    许朝歌收拳转身,远远望着麻生真。他上下扫视着对方,偏了偏头似乎在短暂地思考,大约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上前捡起了被扔在地上的女士外套,把它团成一团轻轻顶在了麻生真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