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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玉帐初鸣鼓 第一百九十三章 生死(上)

    “败了!败了!”

    阵后的士卒抛下武器,踏过被丢弃的旗帜,狂奔乱走。

    前队尚在支撑的士卒觑个空隙回头一看,立即双腿发软,仓惶大喊:“将军跑了!将军跑了!”

    较凶悍勇猛的军官破口大骂:“不许跑!给我站住了厮杀!”

    话音未落,萧摩勒箭步杀到,双臂同时发力,挥刀横劈。

    这时候他手里的武器又换成了一把环首起脊的长刀。沉重的刀身斩入那军官的头盔,横向带走半个脑袋,便如揭开了热气腾腾的白瓷茶盏。

    军官一倒,身边数十名士卒全都溃逃。

    而在他们溃逃的时候,整片战场上已经没有坚持厮杀的同伴了。凶悍的兽性从他们身上褪去,仿佛在一瞬间,这些士卒们重新变回了头发斑白的老人,或者面容稚嫩的少年。在郭仲元所部猛烈的攻势面前,他们就好像瑟瑟发抖的羔羊,被一排排地杀死。

    这样的场景,忽然间让萧摩勒意兴索然。

    他站直了身体,向四周看看。原野上的风呼呼吹过,阳光洒落,许多人的甲胄反射着光,有些刺眼。无数敌人在他眼前晃动着身躯逃跑,就好像开了闸的洪水,又像是没有反抗能力的猪羊。

    己方军阵的后排,越来越多的将士结成小队,发起追击,像伐木一样地杀死落后的敌人。而敌军不敢停步抵抗,只竭力奔跑,彼此还在互相冲撞,以至于踩伤踩死,狼藉满地。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他把长刀随手一扔,举步往后走。

    战斗中有多么龙精虎猛,这会儿就有多么疲惫。萧摩勒走几步,喘一口气,晃晃悠悠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抵达后方百余步外,一处倒塌的村宅遗迹。

    这村宅原本被敌军的一支精锐控制着。郭仲元带着本部突前的时候,粉碎了他们的防御,夺占此地,并且接连打退了两次反击。此处遗迹的易手,或许便是整场战斗的关键点之一。

    这会儿,郭仲元刚把几队负责追击的将士派出去。

    这一场厮杀下来,他吼得太多,嗓子彻底哑了。有傔从拿了装水的皮囊给他,他打开皮囊,小口小口地抿着,再往嘴里塞一口小块的烤饼。但有时候,他会忽然泛恶心,把喝下去的水又吐出来,那是体力和精神都耗竭的表现。

    在他身旁不远处,张驰垂首坐着不动。

    萧摩勒向张驰摆了摆手,却没见张驰回应。再走几步才看见,张驰的眼眶侧面被流矢扎中了,扎得非常深,箭簇已经完全没法拔出,只能先截断箭杆。他用一团麻布裹住暴露在外的短短箭杆,捂着伤口,而伤口缓缓地向外渗着血,还有透明的体液浸透了麻布,沿着他的手臂流淌。

    边上有傔从颤声道:“没事,没事,血快止住了。”

    而周围其余数人都很沮丧,谁都知道,张驰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眼下这会儿,可能就是他最后的一段时间,谁也不敢打扰他。

    更后方处,有将士们零零散散地走在战场上,有经验的军官呼喝着,带着士卒们翻检尸体,喝令有些手上没有见血的士卒给受伤的敌人补刀。

    有些受伤的敌军伤兵被补了一刀,却一时未必就死。他们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哀号,或者癫狂地诅咒和辱骂,直到士卒在军官的喝骂催促下再砍第二刀,甚至第三刀,人声才戛然而止。

    还有些敌兵,躲在尸体之间装死。当补刀的将士逼近,他们从尸堆里跳出来狂奔,然后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战场上还有大量己方将士的尸体散落。

    这一战当然是定海军赢了,但在双方的相持阶段,定海军的死伤其实要比敌人多得多。因为很多将士并没有经过足够的军事训练,整支部队也谈不上多么紧密的协同配合,相持的局面完全是拿人命硬堆出来的。

    郭仲元为了胜利,根本不讲道理,也毫不顾惜将士们的性命,结果就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其实,敌人如果再坚持一阵,说不定就赢了。

    好在没有如果。

    这会儿天气已经凉爽了,处置尸体不是急务。只有少量的士卒在村宅的旁边慢吞吞挖坑,严格来说,挖不挖坑也没啥区别,到最后,总会有野狗等兽类,还有乌鸦和鹫鸟来大快朵颐的。

    萧摩勒忽然注意到,有个熟人被两名士卒抬着经过。

    “等等!”

    他嚷了一声,抢前几步,发现那个被抬着的,确实是自家的荫户许狗儿。

    萧摩勒记得,许狗儿有个瘸腿的婆娘,有个弟弟许猪儿,还有两个女儿。这条汉子挺会种地的,想法很多。那一日郭节帅号令从军,他也是最早响应的人。

    不过,这条汉子现在已经死了。他的胸腹处有条长长的伤口,伤口很深,可以看到脏腑。两名士卒抬着他的动作不太客气,晃的厉害,以至于内脏都快拖了出来。

    萧摩勒沉声道:“当心点!”

    两名士卒连连点头,有些尴尬地走开。

    萧摩勒倒没太在意。当年他在东北苦寒之地挣扎,死人肉也不是没吃过。可这回死伤的将士实在太多,把他们安置的好些,有利于提振余部的士气。

    “郭将军!萧将军!我们抓住了一个大官!”

    远处马蹄声响,是最早被派出追击的一支骑兵返回来了。

    骑兵军官纵声下马,从副马上拖下来一个用马肚带子五花大绑的年轻人。

    军官的动作很粗鲁,直接把年轻人摔倒在地。年轻人的脸磕在地面的碎石上,包裹面庞的麻布绽裂了,开始往外淌血。年轻人也并不挣扎起身,脸贴着地面,就这么躺着。

    “这是什么人?”郭仲元轻声问道。

    “郭都将,听俘虏们说,这人是黑鞑大汗的亲信,名叫赵瑨……他原本是飞狐隘口的守将,也是这次来攻打的敌军主将!”骑兵军官得意洋洋地道:“这厮手下有几个敢拼杀的,我们费了不少工夫,才抓住他!”

    郭仲元点了点头,还没说什么,赵瑨猛地翻过身,眯起眼睛看看郭仲元。

    “郭都将?你不是郭宁?”

    “杀鸡焉用牛刀。对付你们这些人,有我就够了。我乃郭节度麾下第三都将,郭仲元。”

    “竟是这样的么?”赵瑨连声苦笑:“你不是郭宁,你们也不是定海军的主力,我们被骗了?”

    “没错。我们这些,大都是郭节帅在莱州新募之兵。”

    赵瑨的最后一点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竟然被一群杂兵打败……他仰天倒地,看着晦暗的天空。

    有人拿手掰着赵瑨的头,仔细研究他面颊上的伤势:“这家伙看上去伤得挺重,不过,是旧伤,已经快愈合了。我看,不妨把他送回莱州去请功。”

    原来,想要死,还挺不容易的。我在飞狐隘口抵御蒙古人的时候,没有死,攻打蠡州的时候没有死,攻打淄州的时候也没有死。为蒙古人厮杀了数月,手上沾满了血,却一直活着。到现在,竟要承担被无名之将击败的屈辱,然后被运送到敌军的本营,供人指指点点!

    我赵瑨自幼习文练武,一心将要建功立业,名书竹帛。当日在飞狐隘口,我之所以投降蒙古人。是为了要保住有用之身,也是为了要保住同伴们的性命,意图日后再谋大事。结果,迎来的就是这些?

    可笑,可叹。

    赵瑨忽然大笑起来。他笑着,喘着,嘶声道:“那你们死定了。”。

    “狗东西,你说什么?”有军官吃了一惊,暴躁地吼着。

    “你们死定了!”赵瑨笑道:“你们伪装成郭宁的主力,装得很成功。但无论郭宁想要做什么,你们这些人,只是诱饵罢了!你们装得越是像,死得越是快!蒙古军的精锐骑兵,不久就会赶到!你们死定了!大蒙古国的精锐,你们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的!你们完了!”

    他用尽力气大吼:“我告诉你们!你们全都完了!”

    好些将士都去看郭仲元。

    “赶紧杀了吧!赶紧!”郭仲元摆手。

    有将士快步上来,从腰间掏出短刀,比划在赵瑨的脖颈处。赵瑨只大叫大嚷,却不挣扎。

    下个瞬间,他没法呼吸了。他感到脖颈处一片冰凉,身体慢慢地僵硬,而眼前慢慢地变得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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