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贵有自知之明。

    但海启民缺乏这个能力。

    他根本没意识到身边的王怀是何等人物，也不知道他们一路上有多惊险，更不知道有一名真君保护是一件多有面子的事情。

    他只知道自己履行了一次承诺，带着乡民们来到了皇都，并准备在这里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剧本应该是这么写才对的。

    不过现实明显是个操蛋的家伙，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他却发现一切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皇都的居民傻呵呵的，城里的庙祝也傻呵呵的，更可怕的是他们看着清水和馒头干都跟宝贝一样，放在营地中根本就是普通食物。

    眯着眼睛看着天空，他只能看到一个模湖的影子，不仔细关注还以为是天上的云雾，完全想不到那里居然有一个神明在孕育。

    平生头一次，他开始质疑神明道。

    他听过乡民提起皇都，知道皇都是每个乡民的梦想，服侍了新秦一辈子的老人才有资格坐上来自皇都的马车，到皇都看看里面的繁华，没准还能在城墙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虽然第二年翻修的时候就会被铲除。

    曾经去过皇都的乡民，回来后会喋喋不休的说着那里的繁华，感慨那里的美食和华美的服侍，并教育其他人好好努力，以后老了也能去一次皇都。

    但是现在，神明道应该已经掌管了这里，不过一切看起来并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加糟糕了。

    从神祠中离开，海启民走在满是秽物的街道上，感觉根本下不了脚。

    周围的人浑浑噩噩的在街道上行走，满身污垢的他们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浑然没有发现自己生活在地狱里。

    若这是神明道所谓的幸福，那海启民宁可不要这种幸福。

    肉身与元神需要得到统一，任何一方面的虚假都会带来天平的不平衡，最终导致失常。

    从现在看，一些人已经明显出现了血气病的病症，并且因为深陷幻觉，没有得到治疗，现在已经病入膏肓。

    从外表上看，这群人的大部分身体都被血气替代，从外形上看就像是破碎的人偶，但依然在为幻觉中的景象傻乐。

    看的越多，海启民就越沉默。

    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也知道自己有些时候挺笨。

    身为一个庙祝，只能请来较为低等的黄仙儿就算了，关键是对方还经常不理自己，搞的他很是尴尬。

    但他也明白，庙祝的第一准则，就是真诚。

    身为神明的代言人，他们应该真诚的对待每一个人，以神明代言人的方式行事，万事都需要做到小心和谨慎。

    幻觉不是不可以有，但那应该作用于临终者的身上，让他们在死前经历一段没有痛苦的旅程。

    不过他身为神明道的一员，理应拥护神明道的管理，哪怕神明道让他去死，他也应该笑着赴死才对。

    但是，他就是想不明白一点……

    为什么人想像个人一样活着，会这么难！

    神明道不是号称会解救世人么，为什么这里的人会活的跟蛆虫一样！

    若是凡人救不过来的话，为什么庙祝也是如此！

    神明道，你们到底在救什么人！

    叶中折，你又到底在干什么！

    海启民越想越愤怒，但是他胸口的火焰燃烧的越炽烈，他的脑子就越迷茫。

    他在愤怒，但又不知道愤怒的目标是谁；他想改变，又不知道应该改变什么。

    最后，他只能狠狠的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冲到城外的营地，准备找王怀好好聊聊。

    他知道王怀比自己聪明，那么应该能够在王怀那里得到解答。

    不过王怀他没有看到，反而看到了孙化。

    这位化亲王的龙气还没有恢复，之前的血气病虽然被拔除，但整个人还是病怏怏的，每天都躺在床上。

    但海启民感觉对方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现在不肯起来是因为不想面对起来也没事干的窘境，所以干脆继续装病好了。

    而且王怀等人也知道他在装病，他也明白王怀知道他在装病，并且知道王怀知道他知道王怀知道他在装病。

    不过他再怎么说，也是大周的化亲王，当今天子的伯父，跟王怀也算是一家人，一些面子还是得给的。

    因此，当海启民找到孙化的时候，对方面色苍白的看着外面的树木，轻声叹息道：“等叶子落光了，我也会死的吧。”

    “老孙啊，你这话说了快一个月了，叶子都快长出第二茬了，你也没死啊。”李应在一旁无奈的说道。

    “唉，我的惆怅，你不懂。”

    “晚上偷酒喝的时候就懂了？”

    “什么酒，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海启民来了，皇都怎么样？”

    “烂透了。”

    坐下来，海启民将自己在皇都中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只是在提及神明道的庙祝，以及对方叫自己“叶中折”时，他突然感觉脑袋后面微微一痛，突然就感觉这件事似乎并不重要，所以干脆略过了。

    知道海启民的苦闷后，孙化沉思了片刻，随后说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你见识太少了。”

    海启民不满的看着孙化：“你见识才少呢，我熟读书籍，并且走过了一大段路，见识可多了。”

    孙化顿时哑然失笑：“我可是参加过一场惨烈的修士间的战斗，踏遍了大周的每一个角落，之后更是跨越了大洋从大周来到了这里。以前没事干的时候还经常到地府游玩，判官见了我都会给我几分薄面，你那叫见识？”

    “这只能说明你吹牛逼的技术比我好。你给自己起外号是化亲王，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了？”

    一旁的李应被这句话逗的笑出了声。

    拍着孙化的肩膀，李应说道：“看嘛，叫你总喜欢装逼，现在被人给了大逼兜了吧。”

    “滚蛋。”孙化没好气的说道，“算了，跟你这种榆木脑袋说不来，我就直接说好了。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生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

    “你是不是感觉人不应该活成这样，但又不知道应该活成什么样子？”

    “是。”

    “那应该去大周，去看看正常人是怎样，大周的修士又是什么样的。我不敢保证大周已经做到了最好，但我敢保证大周正在尽量做到最好。”

    “可是，听说大周很讨厌神明道啊，我去了……”

    “你他喵的是神明道！”

    孙化一声怒喝，顾不上装病，起身就一脚踹在海启民的身上。

    海启民一个不察，被一脚踹了个跟头，在地上翻了一圈。

    不过他毕竟是跳大神出身，别的没有，体力比没有龙气的孙化强太多了。

    被踢翻后，他也勃然大怒，正准备上来跟孙化比划比划，就被一边的李应扯住了手脚，笑着说道：“算了算了，吃了他一脚，他气也消了，你这死罪就逃掉了。”

    “凭什么啊！”

    “就凭你是神明道啊。坦白说，若不是看你小子一诺千金，带着一群人来到皇都，我还不想帮你呢。”

    海启民还是不爽，但李应的话又不敢不听。

    整个营地里，他最敬佩的是王怀，最佩服的却是李应。

    李应之前就有蛟龙之气，多年的历练之后，更是进化为玄武命格，有着厚德载物的气质。

    跟李应在一起，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大风大浪走过来的感觉，很多事情他已经看的通透了，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海启民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厉害之处，但李应身上的江湖气他感受的最明显。

    拉着海启民来到营地的火堆边，李应火堆上铁锅中的汤，喝了一口满意的说道：“羊肉味的，今天的萝卜是羊肉味的！”

    说来也奇怪，用血气之道催发的蔬菜，每次的味道都会随机变异，就连营养价值也会变成对应味道的食物。

    比如今天，煮出来的萝卜就一股羊肉味，吃起来还是萝卜的口感，但味道已经变成羊肉，并且跟羊肉一样有营养。

    不过这个特性并不是一直好用，有些时候会出现鱼腥草味或香菜味，让某些人只能强忍着吃下去。

    海启民也要了一碗汤，一遍吃着里面羊肉味的萝卜，一遍问道：“李应哥，我的烦恼你也听到了，我该怎么办啊。”

    “孙化不是说了么，去大周，看了大周的情况，一切就都明了了。”

    “大周不会因为我是神明道而宰了我？”

    “之前不好说，不过你受了孙化一脚，那就没事了。事后说起来，你就说孙化已经处罚过你了，谁也挑不出错。”

    海启民这才后知后觉，疑惑的问道：“孙化真的是……”

    “别说出来，心里明白就行。”

    “他真的是在为我好？”

    “不然呢？他的身份，意味着他不能跟神明道妥协。但他本人又有点欣赏你，只能如此了。你真当他是今天知道你是神明道的？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将处罚挑明罢了。”

    海启民的脑子转了半天才将中间的弯弯绕绕想明白，感觉聪明人真可怕，自己跟他们玩，绝对会死的特别难看。

    不过他又疑惑的问道：“那他为什么欣赏我？”

    “因为你傻。”

    “李应大哥，大家熟归熟，乱骂人我也是会生气的。”

    “夸奖你呢。你见过哪个聪明人，会带着一群不怎么熟悉的人千里奔波，只为让他们活下来。你这种人，在神明道内真的屈才了。来大周，你会比在神明道强数倍。”

    点了点头，海启民说道：“我现在相信大周是个好地方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这种蠢人都可能有用武之地，那么大周得有多宽容。”

    “就是这个理。”

    一口一口的萝卜汤，让海启民一直暖到心里。

    看着远方，他问道：“大周有什么地方好玩？”

    “皇都，蓉州，最近听说西域也开发了，到处都好玩。最好玩的地方还是海浪岛，我还在上面当过城主呢。”

    “李应大哥果然厉害。还有呢？”

    “西域，北疆，南越，这些地方的风光各不相同，都好玩。你还可以带着黄仙儿到天命司，在那里改个籍。”

    “嗯。李应大哥，我忽然有点困，能不能……”

    “嗯，睡吧。”

    海启民说睡就睡。

    他手中的碗掉落到一边，里面没喝完的菜汤撒了一地，但是没人说浪费。

    在他倒下的瞬间，一张人脸从他的后脑勺初浮现出来，如同一团硕大的越长越大，最终形成了叶中折的半截身子。

    刚刚出现，叶中折就苦恼的说道：“不行，找了各种方法，都没法让王怀放弃血气之道。看来只能乱了他的道心，让他彻底断绝此路好了。”

    嘿嘿一笑，叶中折白板一般的脸上露出一个孩童般纯真的笑容，兴奋的说道：“在场的各位都是王怀重视的人，我就先杀你们，再去宰了他的师姐，想来应该会让他痛不欲生，从此一蹶不振。”

    “之后我再趁虚而入，彻底将其掌控，真是一件大好事啊。”

    虽然在在言自语，但叶中折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只见空中白莲盛开，神明的力量开始蔓延，各色幻觉将这里包围，哪怕真君，一时半会也无法意识到这里的情况。

    白莲星君已经控制这里已久，神祠甚至与本地隆起相互连接，成为此地几乎无法拔除的一部分。

    种种因素相互配合，使得叶中折至此如入无人之境，伸手一弹，周围人便尽数化为尸体。

    看着这一幕，叶中折呵呵一笑，复又化为人脸，滚入海启民的体内。

    随后，他浑浑噩噩的站起身，茫然的走向远方，只余下背后满地的尸体。

    只是他没发觉，一道血气隐匿在虚空之中，正在饶有兴趣的观察着他。

    “这个叶中折，果然够狠。”

    叶中折可以将脸分下，寄宿在他人体内，寻常术法神通根本探测不出来。

    而叶中折不知道以此法制造了多少宿主，平时都是隐匿状态，到了需要的时候就发动，成为自己的一尊分身。

    哪怕本体死了，分身也可以借尸还魂，导致想要斩杀叶中折相当困难。

    “这次就算干不掉你，也得给你一个好看。”

    虚空之中，血海真君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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