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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生存指南:第二卷:海上粮道 第181章:越想越通透

    金陵城西北的龙湾码头。

    这是正月十九。

    阳光明媚。

    十艘来自明州的千料海船在上午的时候陆续入港,开始卸下又一批或腌或熏的鱼获,连带一些鱼翅、鱼鳔、鱼肝等物。

    明州的冬捕虽然结束,春汛也要到二月份才会开始,但并不意味着明州营海司的海捕就全面停止。

    按照朱塬当时的规划,即使是非渔汛时期的澹季,也要保持每月10万担的基本海捕体量,以舟山渔场的丰饶程度,这一目标并不困难。

    为了迎接这批鱼获,明州海产销售公司在金陵的经理郑信连午饭都没吃,一直忙碌到午时末,才与另外一位海部正九品典簿何七一起来到码头边的一处露天食肆。

    何七在这边,是负责查验并登记明州这次过来的鱼获数量和类型,留作记录,以为将来参考。

    两人都是正九品,打过一段时间交道,也就熟络起来。

    食肆内。

    点了几样饭菜,等店家走开,凭借去年科举入职的何七就忍不住看向头顶,带着几分忧色:“春节到现在,都是一路的晴天……只怕,又是一场春旱啊。”

    郑信是从营海司底层一步步爬上来,渔民出身,因为识字,头脑又灵活,才被安排在了金陵这边。

    当然,也是个肥缺。

    因此也少不了一些私下的运作。

    听何七这么感慨,郑信也抬头看了眼,却没有何七那种书生的忧国忧民,笑着说道:“就算是春旱了,影响了收成,这金陵城也是饿不着的,只是俺们营海司,一家就能包下金陵的口粮。”

    当下的京畿地区人口已经接近90万,不过,按照每人每天1升粮食计算,一年消耗也只有300万石左右。

    其他不说,只是明州营海司,今年报上来的海捕目标,就是300万担。

    因此,若这边真遇到了什么饥荒,明州一家,就能补上。

    何七既然入职在新设十部之一的海部,对于某些数据当然也是了解,点了下头,却是道:“可也不能总是吃鱼罢,再说了,那明州……捕鱼也是要有个限制的,俺看过那些个资料,平章大人一直都在念叨,不可竭泽而渔,要不然,子孙就要挨饿了。”

    “平章啊……”郑信听何七提起某人,顿时挺了挺嵴背,表情里带着崇敬:“……真真的世外高人,谁曾想呢,只是一年呵,俺就在这里了,还有那明州……何兄若有机会,定是要去看一看,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啊。”

    何七点头,跟着道:“还有平章那《经济之学》,年前还有一桩趣闻,那金陵大学副校长,钱唐,因为《经济之学》,直接拜了平章为‘圣人’,啧啧。”

    “俺也听说了。”

    郑信说着,却是知道,那钱唐……也是明州人。

    郑信不知道钱唐的个性,因此难免觉得,是不是那老儿为了升官,故意捧着自家的前营海使,现在的少年平章大人。

    两人说着话,饭菜上来,刚动几下快子,北边就传来了骚动。

    开始还不在意,见一些人已经向那边跑去,两人才站起身,拉住一个要过去看热闹的路人:“请问……这是怎了?”

    “报捷……”被拉住的中年人急着去看热闹,本来有些不耐烦,见两人气度,虽然没穿官服,也大概分辩得出身份,才缓了缓语气,认真道:“甘肃报捷信骑到了,白海大捷,二位可是知晓?”

    郑信与何七一起点头。

    朝廷前几日就放出了风声,甘肃那边,征虏偏将军汤和在白海畔率军击败故元岐王所部,杀伤缴获无算,是为‘白海大捷’。

    不过,也只是风声。

    因为消息是信鸽先传回的,还没有正式的驿传文书。

    这下……倒是来了。

    大明才开国一年,但,因为种种原因,郑信与何七都已经适应了自己大明子民的身份,当下听说边疆报捷,连饭都顾不得吃,跟着人群一起涌了过去。

    龙湾以北有浮桥。

    北方来的报捷信骑正是从浮桥那边过江,在这边迎上了礼部提前等待的官吏。

    面对越聚越多的百姓,礼部官员当众安排了一番,没有让信骑如同惯例那般疾驶入城,而是做出了一套游街的方案。

    换了新装,插了大旗,还有人敲锣打鼓引路,宣扬着遥远西北的战事,热热闹闹地从金陵西北的凤仪门进城。

    即使许多人已经提前听到消息,正式的报捷信骑到来,还是引发了围观。

    报捷信骑从凤仪门入城,绕了一个大圈,几乎穿过了整个金陵,才终于来到金陵东南的皇城正门,进入皇宫。

    本就还在上元的热闹当中,报捷信骑走了这么一趟,使得整个金陵城都沸腾起来,不用朝廷下令,百姓们自发地开始庆祝,甚至一些大户还临时请了戏班,再次搭台唱戏。

    城内还传出一位经年老儒听到消息后当街泪流满面,见人就开始念叨:“五百年啊,五百年了,又回来了,终于又回来了。”

    河西之地,自唐末割据以来,历经五代宋元,终于重回了汉家正统之下。

    皇城内。

    老朱亲自拆开了汤和的报捷文书,细细读完,也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甘肃,算是定了。

    这封文书,不仅介绍了白海之战的详情,还说起,此战之后,甘肃各部纷纷与大军接洽,商讨归附之事。

    基本上,甘肃行省除了北边较为偏远的亦集乃路和兀剌海路,其他各路都能纳入大明麾下。

    汤和还给出了一份名单,表示若是皇帝陛下同意,可以很快安排这些人进京朝见,同时,大军也已经开始进驻各路,不过,因为兵力不足,也就需要皇帝陛下亲自安排,派遣更多驻军到河西。

    看过了报捷文书,老朱当即带着众臣来到东阁的会议室。

    这么大的事情,朱塬当然不会错过。

    大家依次落座,满面红光的老朱示意对面已经提前挂上的大幅甘肃行省地图。笑着道:“现在,事情定了,再说说吧。”

    之前的讨论,只是根据简单的飞哥传书进行的安排,这一次的信息更加详细。

    因此,也可以做出更加详细的对策。

    老朱话音落下,常遇春首先道:“可以再加派驻军5万,主公,俺是说,原本陕西的那些归附士卒,可以打发一些去河西。平章之前说了,河西之地非常适合屯田,就让他们去屯田罢,免得留在陕西动心思。”

    常遇春之前入蜀,就带了大批陕西降军过去。

    不期待这些人立大功,只求不让他们留在陕西产生不安定因素。

    夏国覆灭,大部分的陕西士卒也就通过蜀道重新返回。

    没办法。

    这年代的人,都不是太喜欢背井离乡。

    常遇春倒是想着带这些人回金陵,再继续打乱安排到其他地方,但,强行这么做,很可能闹出乱子,只能放弃。至于留在蜀中,也担心他们同样成为扰乱地方的不安定因素。

    这次,倒是个机会。

    河西地广人稀,打发过去几万人,不会如富饶的蜀中那样产生太多矛盾,反而能够进一步稳定关中。

    常遇春开口,朱塬身旁的左相李善长也跟着附和:“主公,不止那陕西,四川……也是可以征调一些人过去。”

    两地都是刚刚平定,而且,因为战事都不是那么惨烈,没有山西那种被打到不敢动作的敬畏感,地方势力的底蕴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这就要采取其他方法进行削弱。

    常遇春和李善长之后,其他人也纷纷建言。

    老朱翻着面前资料,一边听着,一边还不时看向对面的甘肃地图,片刻后道:“那就如此,陕西三万,四川三万,凑够六万吧,都送去了给汤和。这……甘肃初定,他这个征虏偏将军就在那里镇个两三年,俺就不换人了。陕西……让耿炳文看着就好,俺对炳文是放心的。”

    老朱这些话看似随口说出,会议室内,众人却都是一顿,才纷纷附和。

    不由可怜一下某个家伙。

    堂堂从一品的左御史大夫,大明北伐大军的征虏偏将军,按照之前序列,是排在徐达、常遇春和冯胜之后的第四号人物,就这样三言两语的被皇帝陛下留在了偏远的甘肃之地。

    还两三年。

    啧……

    就只怕,之后的续功封赏,老汤都没办法及时赶回来了。

    这就是当年骑一次屋嵴的代价啊。

    相比其他人的感慨,同样明白其中关节的朱塬倒是觉得,汤和这样的结果,其实也不错。

    离老朱太近,反而容易出事。

    某人的‘克’字属性……看多了,还真不能不信一点。

    朱塬私下其实就想着,等接下来身体更好一些,自己也要经常出去走走,就比如之前明州那样,外放一段时间,做一点事情,再回来。

    实在没办法。

    九九重阳已经是很烈了,自家祖上,可是九月十八……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三个‘九’。

    皇帝陛下三言两语,不仅决定了征虏偏将军汤和要在西北待上几年,同时也决定了四川和陕西六万人的屯卒命运。

    话题还在继续。

    老朱让人把汤和附带的那份名单用大字写了挂在对面竖版上,又问道:“都说说,这些个人……是召来京师,还是施恩,让他们就留在甘肃?”

    李善长这次先开了口:“主公,臣以为,甘肃初定,这些个地方头领,必是要召来京师看管起来,免得他每反复。”

    吏部尚书杨宪这次有不同意见:“陛下,甘肃各部都是归附,虽说有摄于我大明军威之故,但若是召入京师软禁,只怕将来……那云南、辽东、漠北各部,以此为鉴,不肯再轻易归附我朝。因此,臣以为,还是宽和一些,召来京师,封赐之后,再打发他们回去就是。再者,这一来一回,也有一年半载,这些时间,汤将军把那边事情做好了,也就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两位大老如此说,又是一阵议论。

    老朱对此是有些犹豫不决的,他很想把甘肃各部首领拘在京师,但也明白,结果很可能就是杨宪所说的那样。

    听了一会儿诸人的讨论,老朱再次看向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笑着问道:“塬儿,这任多热闹,为何你反而不说了?”

    “不好选择,都是有利有弊,”朱塬实话实说:“所以,我还是等祖上做决定好了。”

    对于这件事,朱塬也确实没有太倾向的看法。

    说起来,曾经倒是有个桉例。

    纳哈出。

    洪武二十年,冯胜率军逼降纳哈出之后,纳哈出就被召来了京师,封为海西侯,然后,老朱也算对纳哈出委以重任,第二年就派对方与傅友德一起出征云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纳哈出病逝于南征途中。

    这件事还有一些阴谋论,大概就是,让一个习惯了北地寒冷的人去往云南烟瘴之地打仗,就算不动刀兵,水土不服也能扒掉一个人一层皮啊。

    纳哈出大概就是这种死法。

    至于是自然而然,还是附带着人为因素,就没人知道了。

    当下。

    老朱想了想,又问道:“俺若想把他们留在京师,塬儿,你可有法子……解决杨宪刚刚说的那些问题?”

    这两天在家里有些沉迷女色了,朱塬不太想动脑子。

    不过,既然老朱问起,朱塬也只能强行转动起脑瓜,片刻后,忽然点头:“有啊。”

    大家一起看过来。

    老朱也示意:“快些说,不要磨磨蹭蹭。”

    朱塬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众人:“……”

    老朱:“怎么又扯到你那生意经上去了?”

    “就是要做生意啊,”朱塬道:“首先,河西走廊本就是商道。其次,这些部族或军镇首领,本身也都拥有不菲的身家。那么,我们可以把两者结合起来……嗯,不是两者,朝廷也要加入进来,算是三者,然后……大概就是,成立一个商业联盟。”

    朱塬说着,越想越通透,几乎有些眉飞色舞:“祖上,我觉得,这样的话……是不是把他们留在京师,其实都无所谓了,只要实现利益捆绑,让他们必须牢牢地依赖着我大明朝廷,别说什么降而复叛,哪怕做一些对我大明不利的事情,反而就是对他们自己不利,到时候,他们只会绝对拥护咱们大明的正统。”

    朱塬是通透了,这一番话之后,现场……大家是更加湖涂了。

    老朱被灌输太多,倒是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但……于是摆手:“塬儿,这太笼统了,你具体了说?”

    “具体……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朱塬道:“祖上,这也需要做出一整套方案。不过,暂时随便说的话,就比如……类似海贸公司那样,在甘肃,也成立一系列贸易公司,不仅与中原地区通商,还要把触角面向西域。这些贸易公司的股份,这一次,朝廷要占大头,甘肃地方势力占小头,当然,只要做好,其中的利润绝对丰厚。大家一起做生意,利益也就捆绑起来了。”

    朱塬说完,其他人还在思考,李善长却觉得自己终于抓到了一个关键:“平章,这……一张饼,与其和别人分享,那里有自己一个人独吞来得好。那甘肃地方势力难道就不想着,不需要咱大明朝廷,自己来做,岂不是更好?”

    “自己做,怎么做?”朱塬反问了老李一句,没等他回答,就顾自道:“河西走廊,更多还是一条走廊,自身出产……马匹、牛皮之类,或也算丰厚,但终究单调。而我大明可以提供的,茶叶、丝绸、铁器、药材、纸张等等,反正,就太多了,而且,这些东西,不仅可以在河西贩售,关键还是西域。丝绸之路这些年不太通畅,如果能够重新打通,可以想见其中利益。呵,这么说起来……我要是那甘肃地方势力,面对如此诱惑,我不仅会归顺大明,还会尽可能的帮着大明去攻打西域,把那片地方收回来,或许,商道就通了。”

    朱塬说到这里,对面一直话语也是不多的邓愈开了口:“平章……这听起来,其实就是‘让利’二字?”

    朱塬笑:“御史不会想到宋朝岁币之类的事情上去了吧?”

    邓愈也笑着,却是摇头:“倒是没有,只是,平章刚刚也说了,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咱们能给他们让利时,或许是归附,若有一天,给不起了,那岂不是就要判离了?”

    老李没想到邓愈这么犀利,有些欣喜,跟着也补刀:“平章,你可曾想过,若那些地方势力得了太多好处,实力不断增加,兵强马壮的,野心也跟着膨胀,将来……只怕还要大军再走一趟。”

    “既然诸位都能想到,我哪里会留下这种漏洞?”朱塬道:“一方面,我刚刚就说了,比如那贸易公司,大头肯定要控制在朝廷手里,到时候,如何分红之类,肯定要朝廷说了算,他们只能算股东,更多只是分红权,能不能参与管理,也是朝廷说了算。公司成立初期,为了稳住他们,可以让他们参与一下管理工作,但,将来,就安安心心吃分红,当一个富家翁。另一方面,有得就有失,咱们给出这份好处的前提,当然就要收回一些东西,比如,地方势力手中的武装力量。这个需要一些时间,但,最终趋势,肯定是那片区域里,只能有朝廷的军队,普通百姓,种种田,养养牛,或者手中有贸易公司股份之类的,安心做一个富家翁,也就够了。再者,边地毕竟苦寒,等他们有了钱,再见过中原的繁华,难保不会想要主动搬来中原居住,到时候,就更没有了威胁。”

    这次,朱塬说完,下首一人忽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了一句:“无恒产者……”

    然后就没了动静。

    大家看去,是礼部尚书钱用壬。

    随即就忽然了悟。

    到时候,本来有兵有马有部族有牧场的一群人,虽然很有钱,但……某种程度上,却都变成了‘无恒产者’。

    无恒产者无恒心。

    这是《孟子》里的原话。

    不过,这里却不是这样理解。

    这里的‘无恒产者’……是任人宰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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