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丁·罗德斯特“活”了。

    但他的身体依旧是“死”的。

    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鲜血流动，身上有五个前后贯穿的弹孔，内脏被破坏得一塌糊涂。虽然定格的肉体不会腐败，但也失去了活性和痊愈的能力。

    但他可以活动，可以思考，可以回忆，乍看之下似乎和生前没有区别。

    也许只有言律歌这样的人，才能一眼看出它和活人的区别。

    复生的尤丁·罗德斯特却不再是人，它是灵类。

    它是一只在人类的尸体上诞生，继承了这具尸体所有的记忆，以为自己是一个人的——

    ——灵类。

    ……

    就像巴勒在杀死尤丁时感慨的一样，人生真是无常。

    当上半身被裂成两半的尤丁，以诡异的角度一刀刺穿了巴勒的心脏时，这个纵横一生黑白通吃的大佬，心里最后的念头，居然还是这句话。

    人生真是无常。

    巴勒口中吐血鲜血，视线逐渐模糊。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突然回光返照一般笑了起来，目光朝上，像是透过了屋顶漆黑的顶棚，看到了某个操纵了这一切在幕后黑手。

    “输给怪物……我不冤……”巴勒喃喃自语，身体缓慢地向后仰去，像是沉重的破布袋一样倒在了尘埃里。

    大仇得报的尤丁松开握刀的手，一时间有些愣神。

    但是很快他就清醒过来。

    在他歪斜的视线里，一个少年轻飘飘地落在了他面前。

    “我们又见面了，罗德斯特先生。这是第二次见面了。”言律歌彬彬有礼地说道，“您能不能先把你的身体合拢一下？我看见您的胃和肠子了。”

    他的口吻挺理所当然的。

    面对一具“X”字型的活尸，一点儿也没有恐惧或者别扭的情绪，只有一种“我看见你的胃和肠子了，这可不太礼貌”的感觉。

    就像看到室友从厕所出来后忘了拉裤链，友善地提醒了一句一样。

    尤丁的大脑有些当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思考了片刻……

    尤丁选择放弃思考。

    他顶着被劈开的上半身，努力把左右手交叉相握，然后用力一拉。

    虽然没有对齐，左右两瓣身子之间仍有一道巨大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脏器，但好歹是拼起来了，好歹脑袋正过来了，好歹是“一個”身体而不是了“两瓣”身体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尤丁傻傻地问道。

    “从一开始就在。”言律歌毫无愧色地说道，“全程围观了你掉入陷阱又反杀的过程，干得不错啊。”

    “你看到我好像……不奇怪？”尤丁本来想说“不害怕”的，但是看对方的目光，明显是不害怕的，甚至还很好奇，以至于想把他抬上解剖台研究……咳咳，所以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不奇怪”。

    “不奇怪啊，之前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言律歌笑着说道，“姜长海是我麾下最出色的情报员，他告诉我，您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没有血液流动，就像一具尸体。

    “我很好奇，所以就来见了您一面，结果发现您好像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对了，我是基石科技集团的董事长，也是黑石研究所的所长。

    “您知道黑石研究所吗？”

    尤丁摇了摇头。

    他依稀想起来，言律歌在送他的那个存储卡里，所用的词句就是“这是我代表基石科技集团和黑石研究所送给您的一份见面礼”。

    他虽然会使用电视和网络，不至于和现代社会脱轨，但是他的关注点基本都和复仇有关。

    《走进不科学》系列什么的，他是不会去看的，所以真没听说过黑石研究所。

    言律歌笑了笑，主动解释道：“黑石研究所是一个研究和管理超凡现象的组织，比如您和您的游乐园这样的。请放心，您和其他灵类已经通过了我们的评估，不会被放上实验台和流水线的。”

    ……这么说来，没通过评估的话，就会被放上实验台和流水线咯？！

    实验台他可以理解，流水线是什么情况？

    听上去像是，会被当成用来生产什么产品的原材料？

    尤丁抖了一下，差点把自己心脏抖出来（字面意思），总觉得自己又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圈。

    “灵类是什么？我是灵类？还是说……它们是灵类？”尤丁抓住了一个陌生的词汇，问道。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言律歌笑了起来，笑容很诚恳，也很玩味，“罗德斯特先生，请问，您是怎么看待现在的自己的呢？您认为自己是什么？”

    我是什么……？

    尤丁一瞬间有些迷茫。

    我是什么？

    复生之后，尤丁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虽然披着一具残破的、冰冷的尸体，但是他有生前的记忆，有生前一切的生活和思维习惯。

    “我是尤丁，我是尤丁·罗德斯特。”尤丁轻声说道，随着这声自语般的回答，他的目光从一开始的迷茫，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我是人，没错，我是人类。”

    言律歌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

    果然是……灵类逃不掉的认知偏差啊。

    从剑上诞生的灵类，就会把自己当成剑；从神像上诞生的灵类，就会把自己当成神；从车厢上诞生的灵类，就会把自己当成一列注定要飞驰的云霄飞车。

    从人类尸体上诞生的灵类，就会把自己当成人。

    未经二次觉醒成真灵的灵类，就是那么的纯粹而执拗。

    尤丁抬起头，认真地问道：“所以，我还是人类吗？”

    言律歌微笑起来，笑容非常真诚：“由你自己决定。人类都是这么做的。”

    他张开双臂，身体一点点漂浮起来。

    不，那不是漂浮。

    无数猩红的触手从他的背后舒展开来，有一部分支撑起了他的身体，另一部分狂乱地舞动着，将本就不太坚固的房屋彻底掀飞，并且如鞭子般抽出阵阵风压，将不远处的摆放物抽得七零八落。

    一只血红色的，上下眼睑上长满獠牙的嘴巴在他的额头上咧开，露出一个像是笑容的诡异表情。

    在尤丁有些慌乱的目光中，露出非人姿态的言律歌缓缓地移动过去，向他伸出手，向他发出了友善的、诚恳的邀请：“外表是虚妄的东西。所以比起外在的表象，我们更加在乎内心、信念和意志的本质。

    “欢迎来到超凡世界。”

    尤丁表情在惊讶、歉意、感慨中变幻，最后变成释然。

    他感动地握住了言律歌的手。

    言律歌假笑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因为尤丁他交叉的双手一松，左右两瓣身体刷的又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