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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公敌:正文卷 036.此子断不可留,日后必成大患!

    黄子澄跟着张力走出诏狱,燥热的阳光洒在了他的身上,方才意识到现在正是一年时最热的时候。

    “国事多艰啊!”

    也不知这位当朝重臣是受了什么刺激,因而有感而发,张力站在身边小心伺候:“黄公,此处乃是天牢重地,卑职不敢擅自放他们进去,龙虎山的道士们全都在外面等候着。”

    “做的很好。”黄子澄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手搭凉棚眯着眼看了看太阳:“这些道士,来的好快...龙虎山到金陵上千里路,信是七日前送的,这一来一回...”

    心里想起荆州的军情抵达的时间,黄子澄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古代交通不便,又没有地理这门专业的学问,就算是再饱读诗书的文人,一遇到这些涉及到地理和计算的事,脑子就很迷糊。

    所有的判断,全都依赖经验之谈,因此他总感觉湘王造反处处透着诡异,可哪里诡异却是说不清道不明。

    再加上这些日子里精力全都被“文武之争”和“藩王作乱”所占,纵然有心弄清心中的疑惑,却也没有时间和力气。

    “黄公,他们在门外向您见礼呢。”

    张力见老头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小心的提醒。

    黄子澄回过神,向着门外看去,果然五六个风尘仆仆的道士正站在外面向着自己躬身行礼。

    “随我前去。”黄子澄再一次理了理衣衫,不急不缓的走出天牢。

    “贫道周本康见过黄公。”为首的道士四十出头,个头不高,见到黄子澄赶忙上前。

    “道长辛苦了。”黄子澄笑着搀扶起来,周本康道:“天师自接到黄公书信,当日便命贫道师兄五人下山。”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天师要为陛下祈福三年,期间不能出观,特写此信,向黄公告罪。”

    道士的态度让黄子澄很是受用,可比监牢里那小道童要会说话的多。

    张天师发下宏愿,要在真武大帝前为皇帝祈福三年,以保大明江山永固,国泰民安,此事天下皆知,黄子澄接过信来:“天师为我大明,才是辛苦。”

    大明重道,黄子澄虽身为儒家,却也对道家多有研究,三年前张天师奉诏前来金陵,待了半年多,朝中权贵多与之结交,黄子澄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他。

    龙虎山能在大明朝混的风生水起,除了皇帝的原因外,与本届张天师的交际能力也有很大的关系。

    这张天师虽然是道家,可对三教九流无一不精,对人情世故更是行家里手,说话做事周密体面,因此与大明高层文武官员的关系都很不错。

    这也是王凡顶着小天师的名头在金陵搞风搞雨却没人追究的原因:朝中有人好做官便是这个道理。

    也正因为和张天师的私交不错,黄子澄方才写了封信给龙虎山,主要就是告诉老张,你儿子下了山胡作非为,惹下了天大的官司,但是老张你放心,有我在,都给你摆平了,你安心在道观里为陛下祈福,这小子我帮你照看。

    同时我也知道你放他下山的原因:是怕自己在山上三年,唯恐在金陵的这些关系因为少了走动而淡薄了,因此派自己的儿子前来,一是想让大家看到他,记得往日里的交情,二来也是想把你在金陵的这些人脉转交到他身上。

    这件事上你也放心,我全明白,也都给你办了。

    张天师放自己儿子下山时,曾嘱咐白玄,每隔二十天,要写信回来,报告儿子的情况。

    日子到了却没有接到书信,还以为是最近雨天多,路上耽搁了。

    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里着急刚想派人去金陵,结果把黄子澄的信等来了。

    看到信里儿子果然闯了大祸,而黄子澄果然给平了,心里很高兴。

    自己儿子是什么尿性,张天师再清楚不过,那无法无天的性子若是到了金陵,绝对要生事的。

    但终究是小孩子,就算再胡作非为,也不可能真犯什么事,因此他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看一看新皇登基后,洪武朝自己在金陵经营的人脉在建文朝还有没有用。

    一来可以借此瞧一瞧新皇帝对龙虎山的态度。二来看一看哪些人值得继续深交,哪些人要给他上点眼药了。

    至于说黄子澄信里提到什么自己儿子砸报恩寺,夜闯城门,还把老朱的圣旨带出去,张天师却没有放在心上,如果自己的儿子不够折腾,他还不放出去呢。

    再说你黄子澄不都摆平了么?

    信里还问张天师,洪武皇帝有没有秘密赐给他们张家御赐令牌,又把王凡拿着御赐令牌让徐辉祖下跪的事说了一遍,张天师方才有些着急,知道儿子闹的有点大了。

    因为朱元璋压根就没有赐给他们什么御赐令牌,而自己和徐辉祖关系还挺好,自己儿子这么一闹,日后这关系可就僵了。

    所以张天师方才让人带着礼物和书信,赶紧来见黄子澄和徐辉祖。

    黄子澄知道这帮道士不能久待,等着自己的回信呢,当场拆信看了,见张天师说洪武皇帝确实秘密赐给他们张家御赐令牌,眉头一皱。

    心里愈发的疑惑:“难道我真的猜错了?”

    这就是读书读痴的人处理事情上不成熟的地方,如果换做王凡想要询问御赐金牌的事,绝对不会给张天师实话实说,肯定得设个套,让张天师不明所以,自己把情况说明。

    而黄子澄直来直去,把前后因果说了一遍,张天师一听这御赐金牌是自己儿子说是洪武皇帝赐给他们张家的,张天师岂敢说没有?

    只要说没有,那就是欺君之罪,更有假传圣旨这一遭,哪一个都是要掉脑袋的。

    而说有,虽然也是欺君之罪——但欺的那君现在已经在棺材里躺着了,张天师自然不怕。

    黄子澄却想不通这关键点,在他看来,张天师虽是道门,却应该和自己一样,都是胸怀坦荡荡的君子,不会撒谎。

    但他就不想一想,如果张天师真是这种性格,岂会在金陵这大染缸中如鱼得水,既能与将门交好,又能让黄子澄他们这帮文臣视作挚友?

    “你家天师可还有什么吩咐?”黄子澄将信收好。

    周本康又连忙拿出一本经书来:“此乃天师专门为黄公亲自手抄的《北斗经》。”

    黄子澄欣喜接过来,翻了翻,十分满意:“有劳天师了。”

    周本康又道:“天师倒没有其他吩咐了,只是说朝中有黄公在,他自可安心在真武大帝前为陛下祈福。”

    “老朽与你家天师乃是至交好友,自当如此。”黄子澄捋了捋胡子,对张天师如此信任自己还是很高兴的。

    周本康又道:“不知可否劳烦黄公,让贫道等人见一见我家小天师?”

    “自当如此。”黄子澄听到这话,忽而想要拍一拍脑袋,心道:“哎呀,怎么把这事忘了,让这帮道士瞧一瞧他,是真是假不就知晓了?”

    对于王凡的身份,黄子澄也是给张天师写完信后,独自在书房中胡思乱想方才产生了怀疑。

    最初怀疑的点是:张懋丞的年纪。

    虽然从张懋丞出生后就从未下过龙虎山,金陵城内无人见过他,但张懋丞出生时,朱元璋下旨册封他为“小天师”的日子黄子澄可是记得清楚。

    距离今年也就是十年的时间,他怕自己记错,还专门派人去礼部查看,一查之下,确定张懋丞现在只有十岁。

    但自己见到的那位小天师虽然个头不高,但却不像寻常十岁的孩子。

    只是这一点,还不至于能让黄子澄怀疑,毕竟寻常人家十岁的孩子个头没那么高,但也有那些天生壮硕的,八九岁的年纪,看起来就和十五六的少年差不多高。

    关键问题就在于,最初处理徐辉祖和王凡的官司乃是他和齐泰所办。

    齐泰身为兵部尚书,公务繁忙,对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全权交给自己处理。

    黄子澄当时只想着如何才能借着此事打压一下徐辉祖的气焰,对王凡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该调查询问的流程他却按照规矩走了一遍,报恩寺被砸是怎么回事,夜闯城门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两件事发生的时候,当时周围都有很多人,想要了解来龙去脉非常简单。

    手下人调查问询写成文书后,黄子澄扫了一眼,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没放在心上。

    正常人谁也不会往小天师是假冒的这个方向想,顶多看到奇怪的地方后,认为他本就是个荒唐的小顽童,做事不符合常规太正常不过。

    可一旦这些事连起来,黄子澄心里就开始泛起嘀咕来。

    再通过和王凡的接触,愈发的感觉这小子不管是言行举止也好,还是待人接物也罢,全然不像是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他身上那股子淡然的气质,别说是十七八,就算是很多三十多的成年人都不具备。

    多种因素下,黄子澄越来越怀疑。

    人就是如此,一旦开始对某个人有疑心后,不管他干什么,都感觉十分可疑。

    但文武之争和藩王之乱,让他无暇分身去处理王凡这等琐事,今日里学着王凡逢凶化吉,心里隐藏多日的疑心是再也安耐不住了。

    此时经道士周本康提醒,方才醒悟:自己在这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徒增烦恼,是真是假,这些龙虎山的道士一看不就知道了?

    有了决定,心里甚至期待起来,脚步更觉轻快许多。

    张力想要提醒说小天师不想见他们,想了想又咽了下去,小天师虽然更可怕,但不是自己放人进去的,怕什么?

    心里虽然这么想,又怕小天师不把火发在黄子澄身上,最后还得自己吃瓜落,赶紧快步上前引路,想要把这消息提前给王凡说。

    到时小天师就算发火,念在自己尽力的份上,也不好说什么。

    他快步在前,吩咐手下人前去通知,走到吊笼处,手下人跑回来了,在他耳边刚说完王凡的吩咐,有些迫不及待的黄子澄已经跟了上来。

    “来人,把吊笼拉起来。”

    黄子澄快步连走,脸色有些微红,心里莫名的高兴,只觉得之前的怀疑已经是板上钉钉子的了。

    从门口到吊笼这长长的距离,黄子澄又把前前后后捋了一遍,想起今天自己还乱了方寸,以堂堂翰林学士之尊竟低头向王凡请教的事,只觉得老脸发红。

    “皇帝对我无比信任,绝不会像景帝杀晁错那般无情,老朽岂能不知?”

    “老朽为官多年,这大明朝的风风雨雨经历了不知多少,其中干系又如何想不明白?”

    又给自己宽慰:“国事多艰,大明朝这千钧重担全由老朽一人担着,思虑的事多了,一时没有想通,就算没有你这个小道童说,早晚也是会明白的。”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对某件事即将发生如此的期待。

    只要确定了这小道童并非小天师,而是假冒的,那就可以将他杀之后快。

    他死了,那自己今日向他请教救命的狼狈便无人知晓了!

    黄子澄已然将向王凡求救一事当做了平生最大的耻辱,若是洗刷不掉此辱,日后必定成为心中的魔障。

    “黄公,小天师说,想先单独见见您。”张力见黄子澄十分兴奋的招呼道士们随他一起下去,赶紧上前禀报。

    “想单独见我?”黄子澄一愣,而后展颜一笑:果然如我所想,很好,他这是知道自己马上原形毕露,要求饶了!

    自己早就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岂能如王凡的愿:“不用,小天师那里自有我来说。”

    张力啊的一呆,还想再劝,谁知黄子澄又停下来看着他。

    张力慌忙低头。

    “也是...”黄子澄顿了顿,心道:“若是这般拆穿他,反倒是不能报我那一礼之仇了。”

    面上虽然是看着张力,可心里却在盘算:“一会我若是单独下去,他肯定得跪求我饶命让我遮掩,好,我先答应你,然后待你以为死里逃生时,再让道士们下去指认,哼哼,休要怪老朽心狠,只是你帮了方孝孺,老朽便不能容你了。”

    明朝的士大夫,好以意气用事,在历朝历代的王朝中最为奇特:他们对皇帝或者内阁首辅那是恨不得拿着显微镜去挑毛病。

    朝廷每有大事发生,很少有人能够酌理准情,婉言规劝,动不动就呼朋唤友,明目张胆的在朝堂闹腾。

    将皇帝的过失公众于世,以显示自己是刚直正臣,不给皇帝任何台阶。

    这也是为何有明一朝,皇帝和文官之间的关系极其扭曲的原因,甚至出现皇帝不惜动用宦官和特务来对付自己的这帮臣子们。

    虽然现在是大明初期,但这股风气却是自儒家经宋儒改革后就奠定了基础、

    宋朝儒学自周程张朱等人改儒变道学后,教授后进,隐然以道统为己任。朱熹认为:“致知力行,论其先后,固然以致知为先;然论其轻重,则当以力行为重。”

    纵然朱熹可能是想告诉儒生们:人不仅能要有丰富的学识,还要努力去行动、实践。

    这也是为何宋朝灭亡时,节义之行众多,许多的士大夫以死明志,在崖山随陆秀夫一起投海自杀。

    但宋后,尤其是经过元朝,待明初有些儒生们却念错了经:认为相对于重言,更要重行,我有没有本事,得表现出来——我只要表现出来了,那我就是有本事。

    本末倒置的认为:我只要表现出来了仁义的行为,那就是有仁有义的读书人了。

    当大部分儒生都这么认为的时候,儒家就开始内卷起来,走向极端,外在的行为越来越夸张,以至于衍生出:嘴里一边喊着,天下无不是的君父,一边指责君父的过失,惹到君父后,自己挨了廷仗,反而博得士林之名声,受天下儒生的追捧。

    而洪武时期,这种好名念太重的风气就已经出现了。

    黄子澄乃是儒家的探花,读书读到骨子里的人,自然也被这等风气所影响,对名望看的极重。

    因此虽然素来以君子之道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可一旦触碰到有损自己名望的事,反倒无所不用其极。

    削藩时就是如此:他身为削藩主持者,削藩成功,那是史上留名的大功绩。

    因此为了这份名望,不顾朱允炆刚刚登基,根基不稳,就着急削藩。

    削了几个后,又觉得一个个削太慢,不惜动了杀心,想要暗中逼死湘王,以此杀鸡儆猴,逼着其他的藩王主动请求削藩。

    如今明白自己不会因为建议皇帝送走燕王世子这事被勋贵们当成晁错杀了,又对开导过自己的王凡动了杀心——小小道童岂敢对老朽这等国之重臣妄谈赐教?

    明之士大夫,大多如黄子澄一般,只有寥寥如于谦、海瑞等与之不同。

    这也是为何明末时,崇祯吊死在老歪脖子树上后,以钱谦益为首的东林士大夫们大批投降的原因,全然没了宋时如此多忠义之士。

    原因就在于,宋时的儒生们重外在表现义,人家心里真的有义。

    而明末以钱谦益为首的士大夫们明面上表现的义,大多只是名利的生意。

    是以黄子澄此刻没了往日的君子行事准则,只想着将诏狱中的小道童除之后快,擦去自己名望上的那滴污点。

    心有利刃,杀心更胜。

    吊笼吱吱呀呀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回响,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跟在黄子澄身后的张力只觉得这位黄公背影虽然消瘦单薄,却充满让人不敢直视的戾气。

    “你先退下吧。”黄子澄突然停下脚步,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那小道童对自己跪地求饶的场面。

    他若是涕泗横流,又是扇嘴巴又是磕头求自己,当着别人的面,他堂堂黄公岂能做出戏耍道童的行为?

    张力如蒙大赦,赶忙退下,四周空无一人,安静无比,只有火把燃烧的啪啪声。

    黄子澄迈着官步,走的很慢,心里对这小道童又多了莫名的敬佩。

    小小年纪,居然敢冒充小天师,把金陵城内上到国公,下到兵卒都把玩在股掌之中。

    不由得动了爱才之心:“若是将之收为门生,对老朽却是一个助力。”

    这念头只是一想,随即就消散而去:“不可,观其言行必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被迫投我,待他一朝得势,定然百倍还之。”

    看着前方似乎跪在牢门口,只等着自己前去,便给他磕头认错的身影,黄子澄狠下心来:“此子断不可留,否则日后必成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