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公敌:正文卷 049.离别
“距离中秋还有三天...”
金陵的天牢中,王凡看着墙壁上刻的“正”字。
还有三天,自己就能离开这里了。
自从方孝孺和于八离开之后,虽然每日里依旧像是接客般应付金陵城内的达官显贵们,但王凡偶尔还是觉得有些寂寞。
以至于为了解闷,认真的记录自己每日接客名单。
李景隆来了五次,徐增寿来了七次,礼部尚书陈迪来了两次、刑部尚书暴昭来了两次、翰林编修陈忠来了六次,理由是方孝孺临走前交代了让这位下属好好照看自己。
与陈忠一起来的还有翰林院编撰王艮,着实让王凡有些诧异。
他对王艮是有很大的好感的,因为当时读史书读到王艮时,王凡十分感慨。
燕王攻克金陵前夜,王艮和解缙、胡广三人在老乡吴溥家中聚会,说到日后去留,解缙陈说君臣大义,胡广更是慷慨激昂,视死如归,只有王艮默默无言,独自流泪。
三人随后离去,吴溥的儿子吴与弼感叹说:胡、解俩叔叔是忠臣啊。
吴溥则说:“不,只有你隔壁王叔一人会死。”
话音刚落,便听到隔壁胡广在喊:“外面乱糟糟的,看看猪跑了没有?”
吴溥回头对儿子笑道:“一只猪都放不下,还能舍得自己的生命吗?”
又过了一会儿,便听到了王艮家传来哭声。
一问才知,王艮回家后,便向母亲表明志向,母亲也勉励儿子以忠尽节。
王艮与妻子诀别后,饮鸩而亡。
当然这只是王艮之死的一种史料,在解缙为王艮所撰墓表里,记载的是王艮死于建文三年,那时朱棣还没打到金陵城下。
但王凡对解缙的人品一直都十分怀疑,因此就怀疑这墓表是解缙为了遮掩自己没有和王艮一起为国而死,故意为之。
而对于王艮之死,后世之人多以为国尽节而亡,基本没有取信解缙的说服。
尤其是亲眼见到王艮之后,王凡更加确定自己相信的史料没错。
王艮是一个很内向的人,见到自己后,只是躬身行礼,站在一旁一直不说话,只是偶然被陈忠叫一声,方才开口。
言行举止给人一种十分稳重的感觉,就是那种虽然平日里不怎么起眼,可一旦有什么事需要有人扛起重担来,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他。
是以王凡对他的态度很好,倒是让王艮有些意外。
除了王艮之外,自己的接客名单上又多了十几个人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建文四年都会去地府报道的死鬼们。
只有一个说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后辈,名叫常吕的年轻人不在此列。
“哎,你说你们这些死鬼啊...没几年活头了,还要来认识我...”王凡叹了口气:“现在你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拜访我,等你们没了,我每年清明还得去你们坟头给你们还礼...”
以前看史书时的人物,如今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王凡很是感慨。
尤其这些人都是忠良死节之臣,算是大明文官中的真正的清流们,他们与自己结交,最初是看在方孝孺临走前的嘱托。
但聊了之后,却对王凡好感倍增——倍增的原因很简单,主要是王凡知道他们的下场,要么追随皇帝尽忠自杀而死,要么就是不降就义而亡,就算有些迂腐,但在这个社会,却是真正的君子所为。
出于对他们的敬佩和品性的认可,王凡的姿态很低,热情无比。
再加上王凡研究历史多年,对于史料如数家珍,说起话来虽然谈不上引据论点,但以他的年纪却展现出比这些官员们的知识涉猎量更加广泛。
原本因为王凡年幼的原因有些轻视,马上为之改观,甚至因为自己以貌取人而感到愧疚,对王凡愈发的客气。
一来二往下,王凡倒是结下不少友谊来。
尤其是不爱说话的王艮,跟着陈忠来了几次,回去之后悄无声息的给皇帝上了封奏折,想让皇帝提前把王凡释放了。
更让王凡哭笑不得的是,皇帝驳了这封奏折,来过五次的都察院御史曾凤韶更是亲自在朝堂质问皇帝,王凡犯了什么法,被齐泰斥责一顿。
曾凤韶来的次数比较多,而且刚来的时候态度很不好,一副逼问犯人的模样和自己说话。
后来才知道,曾凤韶乃是不赞成放朱高炽离京的官员之一,他并非齐泰的党羽,而是出于自己本职和本性上书。
还是唯一一个追究报恩寺的事,要让皇帝斥责自己的人。
喝了几次茶,聊了几次后,曾凤韶对王凡的态度大变,从最开始的讨厌变成了喜欢。
他年纪不大,今年不过二十五六岁,乃是洪武年末的进士,如此年纪就考中进士,可以傲视整个大明了。
王凡之所以对他很容忍,最大的原因就是,这是个和齐泰一样,极其自傲,却又有着十分严格的做人标准的人。
错了就认,自己认为对的是,皇帝说不对也不行。
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建文后,被朱棣征召为官不从,写绝命诗自杀而亡,死后妻李氏也随之守节而死。
王凡是没有自杀的勇气的,因此对于这些敢于为了心中所守而自杀的人,他是打心眼里佩服。
而让王凡印象最深的,则是那个叫常吕的年轻人。
来了几次,每次都是和自己聊的不欢而散。
关键是也有这样的人,聊了一次话不投机,人家就不来了,可他偏不,还偏偏得来。
不仅来,而且还就上一次与自己争论的事再展开辩论,非得把王凡说服不可。
但次次都被王凡说的哑口无言,好几次恼羞成怒而走。
后来王凡不耐烦了,懒得伺候,开始敷衍,结果他又不乐意了,拉着王凡起来辩论。
王凡打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见过那么烦人的家伙。
“现在什么时辰了?”王凡听到外面的动静询问。
“回小天师,戌时初刻。”
“果然准时...”王凡看着已经走到面前的常吕,打了个哈欠,每天准时到自己这边打卡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钦天副监刘伯完,这老头来找自己,纯粹是讨论学术——研究如何才能准确的做到预知明天的天气。
当然,刘伯完每天来,最多待一盏茶的时间,记录下自己胡诌的明日天气情况后就离开,第二天来,汇报准不准。
王凡一直胡诌晴天,结果期间只有一天阴天,老头十分诧异,虚心请教。
王凡则以天气情况有规律可循,农家就有谚语,想要更加准确,只有大量的观察记载才行。
老头虽然疑惑钦天监就是这么干的,怎么还预测不准呢?
但出于对王凡神机妙算的钦佩,老头不敢疑惑,每日里准时来汇报。
第二个则是这位开平王后辈常吕了,刘伯完是早晨八点准时来,他是晚上七点半左右准时来。
王凡也不打招呼,自顾自的泡着茶,按照惯例,这小子进来后第一句话铁定是:“你昨天说的不对,我回去想了想...”
可谁知这一次,常吕坐下来之后,一言不发,端起茶就喝。
“嘿,这是我的茶杯。”王凡毫不客气,他是打心里不待见这个大明第一杠精。
“湘王那贼子又反了!”常吕也不瞧他,满脸的愤恨。
王凡则一愣,看来刘值已经死了。
他拿起被常吕喝的茶杯洗了洗,本想自己用,可最终还是忍受不了用别人嘴碰过的杯子,倒满后推到他面前。
为了除掉刘值,王凡安排了三手准备,算是饱和式除奸。
第一道自然是左亮混入于八队伍里,在谈判的时候,伺机刺杀,虽然左亮与他是舅甥的关系,但刘值出卖左家的铁证,王凡早就放在食盒里让于八带了出去,左亮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绝不会顾忌亲情不敢下手。
第二道便是用金陵那群印钱为主,刺探消息为辅的湘王密探们的渠道,给朱柏发信,陈说议和的坏处,并建议朱柏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假扮护卫一同前去谈判现场,为了掩人耳目,需以罩遮面就可以,朝廷那边的护卫也是如此,不会引人生疑。
而议和则在城外三里外,到时徐辉祖大军会后退三里,这些是自己教授给方孝孺的,徐辉祖一定会听从。
第三道则是燕王在荆州的密探,燕王身为藩王中实力最强的,不仅在金陵有探子,各地藩王所镇之地,或多或少都有。
如若不然,他接下来也不敢冒然去找宁王借兵,就是因为宁王府里也有他的暗探,把宁王的情况全都送到了北平。
而荆州城内,就有燕王的三十多个暗探,其中身手不错,可以执行刺杀任务的就有十几人。
王凡暗中命人通知庞瑛,让他传信去荆州安排人刺杀刘值。
在这三道保险下,王凡相信,刘值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必死无疑。
如今听到荆州又反的消息,肯定是刘值这个招安派首脑死了,如若不然,湘王不会再反。
只是不知道是哪一道程序完成了任务。
常吕见王凡没反应,咬牙道:“那贼子还挟持了方公!”
王凡故意啊了一声,毕竟方孝孺和自己的关系众所周知,若是不表现意外,未免太让人心寒了。
心里却知道,这是湘王和左亮都得手了。
燕王的密探没有用上。
趁机囚禁方孝孺,乃是王凡的计策。
左亮假扮方孝孺的护卫前去议和,结果杀了对方的议和主官,方孝孺若是回来的话,于八和左亮肯定死路一条。
而王凡这些日子里和方孝孺处出了感情,十分不想让这小老头死在朱棣破金陵。
因此便决定借着这个机会,既除掉刘值,又能保全他的性命。
反正方孝孺在靖难之中,也没有起过什么重要作用,有他没他,对大局影响不大。
那小老头在荆州待上两年,等建文完蛋,哪怕偷摸的自杀殉国,也总比全家人都不得好死的强。
至于说误了他的贞烈名声,去他娘的,王凡才不在乎。
“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常吕则皱起眉头来。
“有么?”王凡一愣: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我明明是悲痛惊讶到了极点,以至于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震惊了。”王凡解释起来。
常吕则十分怀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不知道详情,只是方公临行前我给他卜了一卦。”王凡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他们给自己的神棍头衔。
现在只要有人质疑自己任何事,他都以卜卦为借口,对方便深信不疑。
封建社会的人啊,在这一点上是真的好骗。
果然,一听王凡给方孝孺算了一卦,常吕来了兴趣:“卦象何如?”
“亢龙有悔!”王凡叹了一口气。
常吕皱眉,这是什么鬼卦象?
对于占卜问卦,王凡也就是研究过周公解梦和一点点的周易。
而那一点点的周易知识,在忽悠黄子澄的时候已经用了。
对周公解梦的了解,这些日子里也被那群人轮番上阵榨干。
现在支撑他招摇撞骗的,乃是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好处是,他先有的“神棍”之实,方才有的“神棍”之名,这就导致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哪一派卜家,就先入为主的认为他算的准。
给靶子射箭,王凡不会。但是给箭插靶子,王凡那是百试百灵的。
我占卜的方式自成一派,和谁都不一样,所以准。
有和齐泰打赌的两次实战在,谁也不敢怀疑。
“敢问,这亢龙有悔何解?”常吕难得客气。
“有句话叫不是猛龙不过江,方公虽然是君子,可是猛龙么?”王凡问道。
皇室宗亲方才可以称龙,王凡拿方孝孺和猛龙比,常吕皱了皱眉,可又知道这道童是个百无禁忌的性子,摇了摇头道:“不是。”
“还有句话,叫做强龙难压地头蛇,方公是强龙么?”
“不是。”
王凡一摊手:“所以,他既不是猛龙,也不是强龙,非要过江去荆州,非要压湘王这条地头蛇,你说此行怎么可能顺利呢?”
虽然对王凡的比喻有些微词,但这个解释常吕觉得还是很合理的。
“所以卦象是亢龙有悔嘛。”王凡喝了口茶:“我早就知道他此行不顺,却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惊讶的不够明显,也是合理的。”
“嗯...”常吕被说服了,不由得感慨:“方公明知此行凶险,却依旧不顾安危前往,当真是国士也!”
王凡也没有接话,在这位的眼里,满朝诸公都是国士,他耳朵根子都听腻了。
没有主见,性子却又极倔,这是王凡对他的评价。
“那小天师,燕逆和湘逆是否伏诛,可能算出?”良久,常吕开口问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找自己问卦,但王凡却毫不意外,但凡来自己这里问卦的,十个有九个都是问这句的。
“此乃国运天机,小道没有本事,强行以命卜算,虽有可能窥探一二,却是性命不保。”王凡说到这,换做是常人都赶紧告罪赔礼了。
可谁知对面这孙子居然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甚至要张嘴,王凡一愣,娘的,这是个要让老子以命占卜的主啊!
赶紧堵死他的话:“而且这种方式,就算以性命为代价窥探些天机,天机必变,若算到的是叛逆伏诛,则便会成叛逆成事...”
常吕听了,脸色大变,赶忙推辞:“那还是不算了,朝廷以天下之力,区区燕逆必被伏诛...”
心有余悸的喝两杯茶,又道:“你昨天说的不对,我回去想了想...”
淦!王凡听到这话就头疼起来:没完了这是,怎么不要老子的命了,又开始折磨老子了?
“对,公子说的对。”王凡不等他回答,极其敷衍。
“啊,你...”常吕一愣,今天的王凡不对劲啊,往日里总是一副兴致勃勃等自己说话,然后争辩的样子,怎么今日还不等说完,就开始认输了?
“其实对朝廷削藩,在某些方面,我与小天师还是有共同点的。”常吕语气忽而和善起来。
王凡打了个哈欠,好嘛,昨天还说自己年幼无知,不知国事呢,见自己不和他争辩了,又开始整这一出。
“我也想了想,朝廷削藩确实是对的,而且必须要快刀斩乱麻,必须得先从实力弱小的枝叶开始削,不然的话,一上来就削最强的燕王,以燕贼之秉性,必然如现在一般造反,那么其他藩王一定从之。”
王凡语重心长的把昨天常吕的中心思想总结了一下。
常吕面色大喜:“小天师能这么想,实在是不枉昨日咱们对辩一番。”
也许是因为终于说服了王凡这位金陵城内十分传奇的人物,常吕十分的兴奋,对劝王凡迷途知返更是有一种老师的荣誉感。
语重心长的又道:“德公和黄公去岁撤掉了陕西兴州、辽东营州、内蒙开平等北方的卫所,卫属兵士遣散回原籍。正是因为此举,燕逆造反方才无兵可用,此乃谋国之术也。”
俩人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和王凡叹起了这件事,当时王凡十分客气的反驳,俩人闹的不欢而散。
如今见他又提起,王凡不想再和他争辩,一副受教了的表情。
“常公子说的没错,当时是小道没有站在大局考虑。”
他知道,想要让这个大明第一杠精闭嘴,光是嘴上认怂不行,态度还得好才可以。
果然,常吕打心里高兴,看王凡有种看浪子回头的欣慰。
王凡叹了口气,文官掌权,必定削减军队,此乃为祸之道,老朱为什么要在那几处建立卫所,那是给燕王造反的兵员么?那是防范北元余孽叩关的!
再说了,齐黄二人撤了那的军队,燕王确实没兵造反了,可耽误他攻城略地了么?耽误他打败耿炳文了么?
没有耽误,可耽误了朝廷就近调兵平叛啊!
常吕又道:“黄公和方公提出保举法,命文臣五品以上及县令各举贤才。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充军犯过罪的,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荐举,唯才是举,这既体现了皇帝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帝王气度,又为国家增添了许多人才。”
见王凡似乎面露不懂,常吕解释道:“周公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单只是科举一路,如何能够天下英才入朝廷彀中?”
“对,常公说的对啊!”王凡一副感慨惊世大傻逼的语气,让常吕误以为他心服口服,为自己之前的错误而羞愧,面上更加和善。
“当然,小天师担心这其中会不会有人徇私舞弊,甚至做出卖爵鬻官的事,也是中肯之思。黄方二公实施此政时,也有此担心,故而立下重规,胆敢知法犯法者,罪加一等。”
常吕显然对这项政策十分的满意,要不然也不会用周公吐哺和唐太宗两个典故。
“若是因为害怕被坏人钻了空子,便不去做这件事,岂不是因噎废食么?”
“对,对,对...”王凡一副学生受教的语气,心说:你小子是没看过明史,你但凡看过明史,就知道,当明朝的皇帝很简单,士大夫反对的,你只要坚持执行,就算出乱子,也不会是灭国之乱。但士大夫举双手赞成的,只要听了,那就是奔着亡国灭种去的。
建文帝为啥执政四年,方孝孺连个进士都不是,却在后世文人中,得到如此高的吹捧?
还不是因为干的都是对士大夫们有利的事?
光是保举制这一条,让江南文官多少本来考不上科举做不了官的子弟当了官?
这些人能不夸建文皇帝的好?
但王凡此刻懒得和他掰扯,只想着赶紧把这个杠精送走。
主动道:“常公说的是啊,朝廷想要给江南诸省减税,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尤其是现在北方燕藩作乱,朝廷施恩江南,尤其是江西、江苏、浙江、福建四地,更是让朝中籍贯在此四地的八成官员们感恩戴德,誓死效忠朝廷。”
虽然有敷衍的情绪在,但王凡还是有些憋不住嘲讽,后面一句话就差点名了皇帝是个大傻逼,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结果常吕却是一点也听不出嘲讽,笑的那叫一个开心,若是因为没有胡子,说不得就得学齐泰黄子澄等人捋着胡子笑起来。
“孺子可教也!”常吕对王凡去掉子字,称呼自己常公,而不叫常公子十分满意,对他能够举一反三,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更加开心,俨然一副把王凡当做自己学生的态度。
该走了吧,王凡见他如此高兴,心说差不多了吧,这几天咱俩抬的杠我都认了,你怎么还不走。
又想了想,是不是还有哪些杠自己没认?
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来了,唯一没提的就是方孝孺的井田制,俩人在这块上倒是保持一致。
认为井田制不适合。
王凡认为的不适合,是这种制度就不适合现在的发展。
常吕认为的不适合,则是认为平定藩王之乱可以试一试。
也是因为这事,王凡开始意识到这个杠精有点蠢,之前之所以没看出来,是因为被他渊博的知识所迷惑了。
多读书还是很有好处的,眼前的常吕就是典型的代表:读的书多了,很容易掩盖你的愚蠢,让人以为你只是杠精。
“文开啊,要不然你还俗去考科举吧,拜我为师,必叫你高中!”常吕看着终于被自己掰过来的王凡,成就感爆棚。
王凡一愣,先是愣他嘴里的文开是谁,马上明白是张懋丞的字,随后愣的是这孙子脑子什么毛病,居然让自己还俗考科举?
他哭笑不得,你小子年纪也不大,看起来和曾凤韶差不多,这是和自己抬杠抬出感情来了,居然还想收自己为学生,保准能高中。
“敢问常公,您是哪一年的进士?”王凡不怒反笑,这等杠精要是能考中进士,建文朝不亡才有鬼呢。
“哎,不瞒你说,此乃为师一生之痛啊!”常吕还真把自己当老师了,长叹一声,十分的惋惜。
王凡都懒得和他掰扯名分的事了,最近这段时间来找自己的奇葩很多,还有要和自己结拜的,不差这个喜欢当老师的一个了。
“以常公之才,都无法考中,小道区区雕虫小技,岂敢应试?”王凡不想再扯张懋丞御赐小天师的身份岂是说还俗就能还俗的?
常吕叹息完,看着他笑道:“看来你是嫌弃为师没有考中进士,没有说服力啊!”
这几日抬杠下来,王凡唯一影响到他的,也就是这些现代词的应用了。
王凡心道:“行啊,你还没蠢到不可救药,还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赶忙赔罪:“常公莫怪。”
“无妨,换做是我,也不会冒然答应。”常吕破天荒的没有生气,站起身来:“时间也不早了,今日在你这聊了许多,我十分开心啊!”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没了刚刚进来时的不快,当下挥手让本来就没想起身的王凡不要送自己了,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毛病...”待常吕离开,王凡在墙壁上画了一笔,他是每天最后一个客人。
陪完之后,自己就能睡觉了。
当下吹了灯和衣而睡,到了第二日一早,天刚亮,刘伯完没来前,曾凤韶居然风风火火的杀过来了。
一见王凡马上把他拎起来:“小天师,听闻你要还俗考科举?尝一尝被榜下捉婿的感受?”
“谁他妈传的!”王凡迷迷糊糊,本能的大骂。
“岂能出口成脏!”曾凤韶脸色大变,抬手斥责王凡。
“曾兄,抱歉,抱歉,刚起,有起床气,还望见谅。”王凡不想大清早和大明第二杠精抬杠,马上认怂。
曾凤韶也当没发生,正襟危坐:“小天师,你是知道的,在下不才,乃是洪武三十年春榜二甲第十三名的进士。”
“曾兄了不起。”王凡配合的翘起大拇指。
身在建文朝,年纪轻轻就是洪武朝的进士,确实十分了不起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曾凤韶坦然接受,面上虽然谦虚,但接下来的话却一点也不谦虚:“史学方面,小天师可为在下老师。但是在科举之道,可能为小天师师否?”
“曾兄,咱俩虽然相识不久,但小道却是把你当做好友对待。”王凡忍住火气。
曾凤韶也是个没眼力劲的:“愚兄虽然痴长小天师十几岁,却也是把小天师当做至交好友。”
要和自己拜把子的,就是眼前这位洪武朝最后一期进士出身的曾凤韶。
这位心高气傲的都察院御史虽然事事以君子之行规范自己,却也有文人眼高于顶的毛病。
他二十二岁中了进士,放在整个明朝不敢说凤毛麟角,却也是极其少见的。
和他一般年纪中了进士的,还有一个十分有名的人物——于谦,并非是那位抽烟喝酒烫头的那位,而是为大明朝又续了两百多年国祚的于少保。
“曾兄,你可否告知,是谁给你说我要考状元的?”王凡压着火气,只想从他嘴里听到那个挨千刀的名字。
“朝中众人所知,在下是听高翔高大人所说。”曾凤韶如实相告,随后微微思索,道:“小天师,虽然咱俩是至交好友,可有件事在下得提前告知。”
“你说。”王凡一听是陈忠,不用说,肯定是常吕那孙子给高翔这个大喇叭说的。
高翔此人,也很投王凡的胃口,俩人飞快的从萍水相逢上升到酒肉朋友的关系。
只因为身为监察御史的高翔,算得上是金陵第一八卦。
一个大男人,嘴十分碎不说,好八卦之心,王凡两世为人,从未见过。
不仅如此,此人的逻辑分析能力极强,但凡是一丁点的传闻,他都能根据脑海里积攒的大量花边消息,捋出事情的大概。
金陵城内,上到谁家的老母亲被骗,下到谁家的老母鸡被偷,这位监察御史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诸王在城内的密探,其中就有不少是被他帮着发现的。
后来发现那些密探被捉后,非但没有受到正常的审判,反而全都不判而罚,受尽酷刑而死,高翔气愤的上奏弹劾黄子澄,结果不了了之,从此后在抓密探上,高翔再也没有出过一份力。
也是因为这一点,王凡这个名义上的密探头子方才愿意和他相交。
不用问,昨天常吕晚上从自己这里走的,今天一早,连曾凤韶都知道了,除了高翔这个大喇叭外,谁也没有这种本事。
果不其然,这边刚说完,高翔就和刘伯完老头进来了。
王凡咬牙切齿,高翔走到近前,拱手:“听闻小天师要弃道考科举,恭喜恭喜。”
看来方孝孺被抓的消息还没有公布,不然这几人是没有心情来此处的。
“朝中的大臣们都知道么?”
高翔咧着嘴:“这个不用小天师操心,我会帮你宣传的。”
这是王凡和高翔从认识以来,说话最少的一次见面,并以王凡的粗鄙之语结束。
待到下午的时候,湘王抓住方孝孺的消息方才在朝堂上公布。
一时间,整个朝堂乱了套,痛斥湘王的卑鄙,但具石昭说,好像是朝廷这边先动的手,把湘王的议和代表弄死了,众人方才沉默。
随后诡异的气氛在朝堂中蔓延,不少人向着齐泰看去,把齐泰气的够呛。
齐泰一面下令封锁消息,一面派人去荆州和湘王商谈放人的事。
原本准备热闹热闹的中秋佳节,没有了喜悦的气氛。
唯独朱允炆一反常态,让齐泰不要太过担心,湘王不敢拿方孝孺怎么样。
齐泰好奇发问为何?
朱允炆一时不察,胡乱说了句,燕逆造反说是要清君侧,列了所谓奸臣名单,方孝孺在上面。但湘王自始至终都没拉清单,方孝孺一定没事。
把齐泰又气个够呛,但皇帝都说话了,他也只能附和。
回到府中,想起朝堂上与王凡交好的曾凤韶等人看自己怀疑的眼神,再加上朱允炆并不怎么担心方孝孺的神态。
齐泰一面感慨天家无情,一面又连带着憎恨起王凡来:定是王凡污蔑自己,方才让曾凤韶等人对他怀疑。
一夜无事,少了方孝孺的金陵城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
中秋节当日,外面下起了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明朝又恰逢小冰河时期,虽然此时是明初,但小冰河气候不是一蹴而就,现在就有越来越冷的趋势了。
“外面的空气,真新鲜啊!”出了监牢大门,王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虽然秋雨连绵,但金陵夏日的余威却还在,让人还是有些不舒服——穿单衣有些冷,穿双衣又有些热。
整个偏僻的监牢中被密密的雨雾笼罩,周围安静无声,外面的街道虽然宽敞,却一个摊贩都没有。
倒不是因为下雨——民生多艰,这等雨虽然能困住侯门深宅的贵人们,却难以让普通百姓在家中望天看雨。
今日是中秋节,便是雨水再大,也要出摊谋生。
只因为此处曾是锦衣卫诏狱所在,如今又是应天府的监牢,金陵城内早就传闻,这里便是白天也是阴气重重,甚至有人夜间还曾听闻过毛骨悚人的哭声,因此谁也不敢到这活阎王殿门口出摊。
张力带着五个护卫跟在身后,亲自打着油布伞护送王凡出门。
“不用。”王凡摆了摆手,径自从牢房走廊迈步进了雨幕中:“雨中漫步在金陵城内,张千户不觉得很有诗意么?”
他哈哈笑着,走出大门后,就停在了门下,讪讪问道:“可有蓑衣么?”
待回去换了衣裳,披上蓑衣,再出门时,门口停着两辆华贵的马车,王凡认得其中一辆,正是那日进金陵城徐家的。
他心中一动,想起那一日隔窗对视之缘。
另外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人,正是徐增寿。
“张老弟!”徐增寿身着绯红制服,英气逼人,而且这身服侍与锦衣卫的飞鱼服很是相似,更是让一直有个穿上锦衣卫行头拍照梦想的王凡十分羡慕。
“徐三哥,你这身可是帅气的很,怎么看着与锦衣卫的飞鱼服有些相似?”
徐增寿乃是燕王密探之一,而且是身份最高的探子,这一点王凡早就从与他相处的日子里可以确定了。
而且这位徐三爷还不知道,姚广孝把他编在了金陵的燕王密探之中。
代号乃地字十三号是也。
当然徐增寿自己不知道,金陵其他人包括庞瑛也不知道,而是王凡根据花名册推算出来的。
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那晚的闯城之情,还有探监之义,徐增寿和王凡的关系发展的极快。
现在已经是兄弟称呼。
“没见识了不是,此乃勋卫带刀侍从的卫勋服,锦衣卫那等不入流的装束乃是照着这身改的。”
徐增寿曾经当过朱元璋的勋卫带刀侍从,能担当此职的,在大明朝无一不是勋贵将门子弟的特权。
身着这身衣服,确实有资格鄙视人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你这身衣服吃了知名度的亏,所以穿起来虽然好看,却不如飞鱼服霸气。”王凡摇了摇头。
“哦,这话怎么说?”在王凡眼前转着圈显摆的徐增寿听到这话,有些不服气。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这名字好坏,有时对一些事有着极大的影响。锦衣卫人人都怕,所以这飞鱼服自带气场,穿上去后,往那里一站,谁看了都得打哆嗦。”
王凡被放出来后,心情大好,再加上马上要离开金陵,对徐增寿还有些不舍。
尤其是这次见面,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后年这小子会因为泄密被建文砍死。
更是有些不忍,但天下大势面前,自己一个小小道童也无力改变什么。
因此再看徐增寿,总感觉这人哪里都好,与自己也很投脾气,十分适合当朋友处。
“而且这名字也难记,勋卫服,哪里比飞鱼服顺口?”
徐增寿反驳道:“是卫勋服,我怎么觉得比飞鱼服顺口多了?”
“再说了,只要有本事,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该是众所周知的,大家还是知道,没有本事的,名字再顺口,不也是会让人淡忘?”
王凡哈哈一笑:“徐三哥,让你多读史,你偏偏不听,若是读过汉书,知道西汉开国时,有位战功在将门勋贵中排名第六的肃侯,便是吃了这个亏。”
“肃侯?武侯樊哙、景侯郦商...”他嘴里喃喃数着,数到懿侯灌婴就数不下去了:“谁?”
“可是肃侯靳歙?”马车里传来温婉清脆的声音。
“哦,那个字读作she么?”王凡一愣:“我还以为读xi呢。”
他自然知道这个字有两种读音,故意搭话,虽然前世是社恐,但分人。
见到陌生男人是社交恐慌者,见到好看的姑娘是社交恐怖分子,搭讪从来靠本能,骚话不假思索就能吐出来。
“两种都可,只是看个人习惯。”马车里的姑娘落落大方,丝毫没有任何面对陌生少年的局促与紧张。
毕竟徐达的闺女,王凡觉得出门坐马车都不够徐家人的味,她出门骑马背弓,都算符合人设。
虽是将门虎女,但从声音上却听不出来,只是比寻常女子多了三分自信。
站在天下之巅的天之骄女,心有傲骨气自信再正常不过。
“张兄弟,还没给你介绍,这是舍妹徐妙锦。”徐增寿哈哈笑着走过来道:“她大你许多,你得叫一声姐姐。”
徐妙锦在马车内小声责备徐增寿为何如此唐突把自己闺名说出来。
徐增寿则不以为然:“张兄弟又不是外人,说了又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
王凡上前见了礼,徐妙锦客气的回了,俩人算是正是认识,王凡转身看向徐增寿道:“三哥这是要去哪里?”
“我这妹子每年中秋和上元节都要到城外栖霞寺中烧香祈福,今日你也出城,一同去栖霞寺耍一耍。”徐增寿说着伸手招呼王凡上马车。
王凡也不客气:“栖霞寺就不去了,但一起出城还是顺路的。”这边说完,那边就奔着徐妙锦所在的马车而去。
徐增寿一见,呦呵一声,伸出手来拎着王凡的衣领就把他拎到了自己的马车上:“好小子,没想到你这小小道童,六根不清净。”
“三哥平白污蔑别人清白,我哪里不清净?再说我又不是和尚,修的又是正一道,本来就不需要六根清净。”
王凡大失所望,没能临走之前,瞧一瞧这位明初大美人少女时期的容貌。
徐妙锦听俩人斗嘴,在马车内轻笑,心道:这道童果如三哥所说,与寻常少年不同,那里日他坐在河岸边,一身邋遢,却是不起眼的很。
徐增寿又讥讽王凡两句,方才亲自驾车奔着城外而去。
到了城外又行了三四里,到了一处岔路口,王凡见到路边有个亭子,知道到了约定的岔路了,下车与二人作别。
徐增寿也不挽留,与他约好晚上到宫中再见,就此作别。
“皇宫里是见不到了。”王凡看着慢慢远去的马车,悠悠的叹了口气。
回想起与徐增寿的种种,心里忽而无比的烦闷。
自己来此一遭,认识了这么多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与他们认识,但交往之下,众人对他皆是一片真心。
可自己明明知道他们的下场,却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么?没有尝试为何要说无能为力呢?
烦闷的心情下,油然冒出一股子毫无理由的冲动来,他突然迈起脚,快步向着马车追去。
身后的张力等人慌了神,赶紧拍马来追。
冷冷的雨水拍打在王凡的脸上,他身披蓑衣,踩着泥路,追上徐辉祖时,满身都是泥水。
“吁!”徐增寿拉住本就不快的马车,看着满脸水花的王凡,后车的徐妙锦也撩起帘子来,好奇的看过来。
王凡转头向着她看去,果然美丽之极,少女状态的徐妙锦说是大明第一美女,相信也没多少人反驳。
美人隔着雨幕对视而笑,落落大方,王凡抬手冲着她裂开嘴,没心没肺的报之以笑。
“你这登徒子,追了一身泥,就是看我家妹子的?”徐增寿气乐了,但却感受到王凡一片说不清的真心,莫名的暖,却不知为何暖。
“胡说八道,我岂是那等下流的人?”王凡抬头看着他,想着两年后徐增寿悲惨的结局。
飞奔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此时大明朝的大势便是靖难,而徐增寿对朱棣的感情谁也无法改变。
自己就算给他说,让他不要再通风报信了,徐增寿绝对不会听。
包括那些靖难之后,建文帝失踪,以死报君的臣子们,他们也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劝说而放弃心中的理念。
毕竟,正是因为他们有这种骨气和执念,自己方才愿意倾心而交。
王凡放弃了刚刚不切实际的冲动,看着耐心等他说话的徐增寿,又裂开了嘴笑道:“三哥,咱们做个约定如何?”
“好,你说!”徐增寿察觉到王凡去掉了自己的徐,不是叫的徐三哥,也跟着笑道。
“三年后的中秋,咱们再一起像现在这样,结伴从金陵城出来可好?”雨越来越大,王凡丝毫不在意雨水落在脸上,他眯着眼睛抬着头,任由雨水顺着衣服的缝隙流入身体里。
“好!我答应你!”徐增寿哈哈笑道,伸出手来。
王凡也伸手击掌,而后后退一步,冲着徐增寿与徐妙锦摆了摆手:“走了!”
不等二人答话,转身披着蓑衣消失在雨幕中。
“真是个奇怪的人呢。”徐妙锦看着彻底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心里充满了好奇。
“他若是不奇怪,我还不乐意与他交往呢!”徐增寿走到近前,扔给徐妙锦一个香囊:“这小子送给我的,多半是想给你不好意思。”
“我怎么感觉,有一种再也见不到这小子的错觉。”徐增寿站在马车旁,看着已经见不到人的密雨喃喃自语。
随后马车缓缓动起来,也消失在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