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眼看着冯波从谦谦有礼，到端起架子，心里恼火却不好阻止。

    他入行已经三年，深知很多作者是有脾气的，冯波这个态度很可能会惹恼那个“七寸刀锋”，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

    但是当冯波说出“你真是个高中生”之后，耿直却好似被雷劈了一下，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的许多细节终于串联了起来，让他明白了冯波为什么会抢他的作者，徐大姐又为什么会一眼看透。

    业内有句俗话——编辑成就了作者，作者也成就了编辑。

    千里马难遇，伯乐也难求。

    很多大作家的诞生，都伴随着慧眼识珠伯乐的出世。

    耿直所了解的几位金牌编辑，都有“指导、提携”多名优秀作家的资历。

    在大家一起座谈的时候，某些编辑会得意的侃侃而谈：“我当年认识XXX的时候，他的文笔还很青涩，是我给予了他信心、指导和帮助........成就了彼此。”

    听听，听听，我可是指导过大作家的哦！这段位不一下子就上来了吗？

    这种低调的炫耀，是每一个小编辑的渴望。

    每一位有野心的编辑，都希望可以碰到一只幼年期的小青龙，经过悉心的调教之后，携手一路上青云。

    冯波无疑是有野心的，但他的资历太浅，这会儿真给他个优秀作者.......他能调教的了吗？

    但是高中生，就不一样了呀！

    当耿直收到《潜伏》的手稿的时候，作者的笔名是七寸刀锋，但是对方的联络地址是清水县第二中学复读一班李野。

    当时耿直下意识的认为，这个李野是第二中学的老师。

    但是现在他才明白，如果对方是老师的话，应该不会标明班级。

    可耿直没有想到，未必别人没有人意识到，这个七寸刀锋有可能是个学生。

    比如吕副总编，比如冯波，比如徐大姐。

    调教一名具有极大潜力的学生，踩着学生的肩膀上位，怎么看都是一条白捡的腾云之路。

    冯波迅速拿过纸笔，一边向着电话那头的七寸刀锋问话，一边飞速记录。

    “我们现在必须核实一些事情，你的真实姓名是李野对吗？你今年年龄多大？这本《潜伏》是你单独完成的作品吗.........”

    “你这本小说还存在很大的问题，我们需要你带着全稿过来，经过我们指导，严格修改之后，才可能正常发表......”

    电话那头传来了问话：“那么请问，如果贵出版社要指导我改动文稿，那么由谁来指导？”

    冯波眼神波动，舒缓了语气道：“社里研究决定，暂时由我来跟你接洽，我是XX大学的毕业生，有足够的文学功底.......”

    “..........”

    “我的稿费怎么算？”

    “你这位同学，怎么只想着稿费呢？文学是高尚的，是严谨的，你还需要多多学习.........喂？说话.......喂喂........”

    【不愧是大学生，佩服，佩服......把一桩好好的业绩，给搞砸了。】

    耿直看着突然急躁起来的冯波，忽然想笑。

    听着冯波一条条精准问心的询问问话，显然，人家的心思之缜密，谋略之精巧，远在他耿直之上。

    但是你一个入行没几天的新人，这么着急干嘛？

    不要瞅着那些金牌编辑风光无限，人家手里的那些优秀作者，也是一个一个尽心尽力指导起来的。

    你冯波又不是啥知名编辑，还指望人家纳头就拜？

    真以为觉得人家七寸刀锋年纪小，自己就可以拿捏了？

    “喂？喂？说话，李野你还在听吗？”

    冯波的语气已经不再镇定了，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用力过猛，可能让对面的那个高中生不太爽快。

    李野确实不太爽快。

    今天他收到了省城来的信，满怀期待的到了邮局打通电话，本以为会受到“热烈而友好”的问候，然后讨论一下稿费的多少。

    但是打通电话之后，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编辑，而是一名拳击教练，对着自己一通直、摆、勾的输出，而且还想收自己私教费。

    一时之间，李野没有了任何谈下去的兴趣。

    李野冷冷的对着电话听筒问道：“我在的，冯编辑是吧？我有一个问题想确认一下。”

    对面的冯波沉吟片刻，道：“可以，我们出版社是很尊重作者的，你有什么难题可以提出来。”

    李野问：“我在投稿的末尾，注明了如果贵方有意出版，给我回寄联络电话，那么现在你们为什么又不确定，我的小说是否能出版呢？”

    省城的冯波不爽了。

    你一个高中生，这是什么态度？不知道谦虚吗？

    于是他很不和气的说道：“李野同学，我想你应该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我们之所以给你回寄电话号码，是给你改正出版的机会，而并没有说一定出版。”

    李野默默的听完冯波的回答，一字一顿的问道：“你只要告诉我出版，还是不出版就可以了。”

    冯波也来了脾气，大声道：“我已经说过几遍了，你的书必须经过我们进一步的审核和修改，我希望你端正态度.......”

    “那算了吧！请把我的投稿退还给我。”

    “你说什么？”

    “啪~”

    李野直接把电话扣了。

    几天的时间之内，他碰到了两起“指导”的要求。

    但是这个冯波，跟柯老师完全是两码事。

    柯老师在提出要求的时候，是委婉的、含蓄的，甚至是有些......卑微的。

    李野现在都忘不了柯老师眼眸之中的惭愧眼神。

    在经历多年的风雨之后，自强、自尊，可能是柯老师心中最后的一点宝贵东西。

    而且更重要的是，柯老师在知道李野是刻意避免敏感问题之后，立刻就放弃了“指导”的念头，是李野反向主动送上去的。

    就以李野上辈子阅人无数的经历，也能预见到柯老师在得到自己的帮助之后，一定会给予自己足够的补偿。

    但现在这个冯波呢？

    你听听那个口气，你看看这个架子......你特酿的PUA谁呢？

    我上赶着求你啦？

    想踩着我的肩膀出名？

    滚犊子吧！

    。。。

    李野那边爽快的把电话挂了，省城这边的冯波却傻了眼。

    他对着电话听筒“喂喂喂”了半天，才明白自己“好似”把事情搞僵了。

    这就跟玩股票一样，眼看着手里的股票蹭蹭涨，拿住、拿住、不卖、不卖........跌停了。

    没得玩了。

    现在的电话又没有来电显示功能，想回拨也不知道号码呀！

    “呵~”

    刚才还怒气高涨的耿直爽了，也不干架了，瞅了瞅把眉头皱成川字的冯波，轻笑一声，转身走了。

    十分钟之后，在耿直、徐大姐等人的小心传播之下，冯波要给七寸刀锋指导写作，被对方撂电话的传闻就传遍了整个出版社。

    然后，冯波就被吕副总编叼进办公室，单独关爱了一番。

    出来之后，冯波调整好情绪，再次拨通了去往清水县的电话。

    “你好，是清水县第二中学吗？我找复读一班的李野......李野不在？

    那请你转告他，我们决定出版他的作品，请他立刻来省城跟我们洽谈出版事宜。”

    “..................”

    清水县二中的常校长放下电话，看着眼前的罗老师，再次问道：“咱们学校，就一个李野？”

    罗老师肯定的道：“没错，就一个，而且我调查过了，最近那小子......确实神神秘秘的，好像是在写作。”

    “不能好像，”常校长大手一挥，道：“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如果是真的，那该有的支持一定要有，”

    “记住，一切以那个孩子的意愿为主，充分的给予方便条件.......”

    “好的，我明白了校长。”

    。。。

    生了一肚子气的李野，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儿，刚回来一进教室，就被五十一双眼睛给集体瞩目了。

    门口的一个学生抬脚就跑出教室，奔向罗老师的办公室，“李野回来啦”的报告声隔着几十米都能听见。

    罗老师脚步生风的赶了过来，走上讲台，满面春风的训话。

    “我们班的李野同学，刻苦学习潜心创作........已经跟省城大河出版社达成了出版意向.........让我们为李野同学祝贺。”

    罗老师带头鼓掌，带动了一群呆若木鸡的同学一起鼓掌。

    而反应过来的李大勇，更是把巴掌都给拍红了。

    好久之后，讲台上的罗老师才制止了不息的掌声，然后对着李野道：“李野，上来给大家说几句感想怎么样？”

    李野脸色有些尴尬，站起来问道：“罗老师，你怎么知道大河出版社，同意出版我的小说？”

    罗老师道：“刚才大河出版社给我们学校来了电话，明确表示同意出版你的小说，让你尽快带着全稿去省城呢！”

    “..........”

    “竟然是小说？我哥是作家了，我哥是作家了。”

    李大勇是真的高兴，还故意对着前排的某些人喊话显摆。

    但是李野却笑了笑，道：“这个......罗老师，在几个小时之前，我已经拒绝了大河出版社的出版意向的。”

    “..........”

    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最知道内情的文乐渝，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