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第一卷: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以正合,以奇胜(下)
方城山,自古有名。
国朝杜预注《左传》:“方城山在南阳叶县南。”
这里的南阳指的是整个南阳盆地,非南阳郡、南阳国,就像河东有时候指整个并州(与河西相对),而非河东郡一样。
春秋时期,楚国视桐柏、伏牛及其间诸多山脉为北疆。
在这条天然防线的中段,有一个缺口:方城隘口。
所以,楚国人开始在方城山以北筑城,使太子建居之,以通北方。
时至今日,近千年过去了,方城山仍然是南阳、洛阳间最主要的交通隘口,或者说唯一的险要之处。
十月初九,方城山两侧,大军云集,杀气凛然。
方城山以北属叶县,以南属堵阳——这两個县都是荆州南阳国属县。
叶县在九月份就被牙门军占领。
李重在舞阳、叶县连破李洪后,一路向南,将大营设在了方城隘口之上,俯瞰整个南阳盆地。
这么一个要害之地被官军占着,屯于宛城的侯脱顿觉如芒在背,十分难受。
但他一开始没精力料理此处,盖因南阳境内还有许多官军残余,需要一一清理。
再加上与地方士族豪强谈判需要时间,于是就耽误了下来,只是严令李洪率残余兵众反攻方城隘口,试图将其夺占下来。
李洪早已破胆,且实力大损,自然没有任何结果了。
直到差不多忙完之后,随着李洪连连叫苦,且官军大举南下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侯脱终于离开了宛城,率主力进抵堵阳,于方城山南扎营。
其实,他不想和邵勋打。但人家要来打他,他没有选择。
邵太白的名声还是很大的,侯脱不敢怠慢,帐下精兵强将尽出,决意一战定生死。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露水也有些重,方城山上的官军营地外,旌旗焉了吧唧的,有气无力地垂在那里。
或许是吉兆?侯脱暗暗想着。
突然之间,山中战鼓擂响,两百余骑驰出营垒,顺着缓坡下了隘口,在旷野中奔驰着。
为首一人身披金甲,威风凛凛。
身后跟着一将,左手持枪,右手拎着几股缰绳。
侯脱默默看着。
他知道,主将一般骑着最神骏的战马,身边的亲兵还会额外带几匹空跑的战马,供其阵中换乘驱驰。
最离谱的是,有的士人出身的大将,上阵时带过二十匹空马,也不知道为啥怕成这样——二十匹马,那不是为了打仗换马,多半是逃跑所用。
眼前这位金甲大将,看样子是正儿八经的武人。看他骑马的姿势,行进时规划的路线,中途停下来观察的地点,无一不是内行才做出的选择。
侯脱继续看着。
大营之中,已经有骑将带人冲出去了。
数百骑兵分两路,迂回包抄,气势汹汹。
营墙之上,更有人击鼓助威,大声叫喊。
侯脱感觉浑身热血都上来了。
这才是战场,男人肆意争斗、挥洒热血的地方。
金甲大将立刻收拢部众,向后退去。
己方骑军见状,大声呼喊,加快马速上前。
金甲大将不紧不慢,稍稍绕了半个圈,然后开始减速,拨转马首。
从右翼包抄的三百余骑追着追着,为一片小树林所阻,左翼两三百骑毫不停顿,继续追击。
侯脱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好。
果然,金甲大将率部拨转马首后,直接绕行外侧,手中弓弦连响。
跟在他身边的亲兵也连连施射。
他们不射人,专射马,而且箭术非常准,显然常年习练。
战场上一片人仰马翻,且稍稍阻碍了后续骑兵冲锋的路线,阵型稍稍有些混乱。
金甲大将收了骑弓,大手一挥,两百余骑加快速度,迎面冲了过来。
如同一柄尖刀,瞬间剖开了柔软的腹部,令其鲜血淋漓。
物理意义上的鲜血淋漓!
侯脱放眼望去,只见对方的骑军人手一套明光铠,大部分人手中拿着粗大的马槊,冲过来后,大槊或扫或挑,几无一合之敌。
左边一人,身材高大,体壮如牛。在他夸张的身材衬托下,并不算矮小的战马竟然如同驴一般,让人看了发笑。
但面对他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此人的马槊比一般人要粗,挥舞起来带着急促的破空声,每一下都要扫倒一两个人。
而被他扫落马下的骑兵,不少人口鼻溢血,显然受了重击。
马槊打出了木棓的效果,只能是天生神力了。
右边一人,怒目圆睁,冲锋而至之时,吼声如雷,夺人心魄。
有人在他面前一愣神,直接被马槊挑了起来,甩落泥地。
由这两人领头,对方的骑兵简直神勇难制,顷刻之间就冲垮了己方的左翼,然后绕至右翼后方,如法炮制,又冲一遍。
侯脱脸色难看得要死。
培养骑兵不容易。
他手下这数百骑,多为跟着他们来南阳讨饭的关中杂胡,底子并不差的,结果一个照面就被冲垮了,他该说什么?
当然,他看得出来。之所以出现这个结果,不仅仅是双方战力方面的差距,对方主将在战场上的感觉太好了,仿佛天生知道如何选择交战地点,捕捉交战的时机,运用合理的战术。
他是个天生骑将,或许是禁军将校世家出身。
侯脱突然之间很想干掉他。但在看到己方骑兵纷纷溃退回来之时,他又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看法。
“守好营垒,今日不战了。”侯脱气哼哼地下达了命令。
“遵命。”部将们纷纷应道。
士气小挫,今日确实不宜再战,得稍稍调整一番,恢复士气后再说。
而在对面,那位金甲大将还没走。
时而策马奔驰,时而下马观察,并与身边之人指指点点,十分嚣张。
众人只当没看见,眼不见心不烦了。
这仗,确实不好打。面前这帮人,似乎比荆州军难对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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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勋回到营中后,李重等人立刻围拢了过来。
“午后遣人攻打贼军营垒。”邵勋将马鞭一扔,道:“襄城丁壮先上,辅兵接着冲,牙门军最后再攻打。”
“君侯,贼众不下万人,士气虽有小挫,但固守营垒不成问题。如此猛冲猛打,伤亡恐怕不小。”李重谏道。
金正看了他一眼,眼中微有讥嘲。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丁壮、辅兵之流,战力羸弱,死多少都不心疼。
李重如此婆婆妈妈,还打什么仗?
“你也不是第一次当方面大将了。”邵勋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与你野战的,早晚会遇到啃硬骨头的事情。李洪在你手里吃了两次亏,侯脱心中惊惧,必然会谨慎从事。先打一打,看看贼众战意如何。”
“诺。”李重立刻派人准备去了。
邵勋坐了下来,看着众人。
他手底下这些将领,基本都是从底层上来的。
受限于资质、天赋,有的人升到一定程度,就升不上去了,会慢慢掉队。
有的人学习能力不差,天赋也还行,可以跟着不掉队。但他们还没怎么习惯当大将,没习惯只把士兵的命当数字看。
平时爱兵如子,真正厮杀时冷酷无情,做到这一点才算合格。
我不要数字,我只要xx,这才是战争的真实写照。
“方才我收到消息,两日前山简遣兵北上,在义阳境内为王如所败。严嶷趁势率兵进逼,山季伦畏惧,已放弃襄阳,南屯夏口。这厮跑得倒挺快,却将汉、沔之地尽皆丢弃,任由王如掳掠。”邵勋说道。
唐剑已往墙上挂地图。
邵勋指着地图,又道:“匈奴随时可能南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快速平定荆州动乱,还师北上。”
众人的目光落在地图上。
南阳已为侯脱占据。
顺阳仅剩郡城还在。
义阳在王如手里。
如今襄阳又被王如、严嶷占领。看山简、王澄那副衰样,南郡、江夏也未必顶得住,荆州动乱有扩大的趋势。
目前,已经有蛮人蠢蠢欲动了,似要响应关西流民,再度作乱,攻占城邑,如同当初张昌起事一般。
“侯脱既奉王如为主,定然已向其求救。王如会不会北上,谁都不好说。”邵勋说道:“如果久拖不决,匈奴大军一至,必然遣将分兵攻入豫州,呼应王如。如此,我则腹背受敌,恐不美也。”
“我不想在南阳浪费太多时日,速战速决乃此战之要。李重!”
“末将在。”
“下午你亲自督战,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无赦。”
“遵命。”
“唐剑。”
“末将在。”
“你找几个腿脚灵便之辈,带着乐家向导,间道前往南阳、淯阳,将这封信送到乐凯手里。”
“遵命。”
“金正。”
“末将在。”
“下午你领六幢银枪军,于贼寨外列阵,以防贼军杀出。”
“遵命。”
“领命之后,就各自准备吧,不要让我失望。”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诸将纷纷散去。
君侯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拖得越久,形势越复杂。
此次南征平乱,他们只利速战,不利久持。
可惜了荆州军,若他们还能战,自襄阳北上,与我军南北对进的话,平灭贼众易如反掌。但他们先丢宛城,再弃襄阳,汉沔之地尽失,让人大失所望。
这一仗,只能靠他们单独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