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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第一卷: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平衡

    静谧的清晨,鸟雀叽叽喳喳落在枝头,给小院带来了一丝闹意。

    未几,孩子的哭闹声响起。女人匆匆而至,抱着哄了一会,这才安静下来。

    裴康盥洗完毕后,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静静看着雪后的院落。

    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去的?

    他摇了摇头,回到房间,将一份名单取了出来。

    他是许昌幕府长史,但最近一段时间,时常间接插手兖州幕府的事务,偏偏别人还没什么意见,因为他是太妃的父亲。

    兖州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就是在战争中被摧残得有些厉害。

    诸王混战时期,这里就有过规模不小的厮杀。

    司马越秉政后,兖州经历过王弥之乱,又被匈奴数次抄掠。光刘渊还活着那会,就有匈奴骑兵突入河南,掠取丁壮,一次杀几万人的事情都有。

    至于现在么,兖州还是免不得这样的事情,只不过频率比以前大大降低了。

    此番匈奴入寇,兖东的东平、高平、济北三郡遭到了匈奴骑兵长时间的破坏,泰山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失,濮阳、济阴以及豫州的梁国、鲁国、沛国损失相对较小。

    总体而言,兖州东部损失较大。

    高平之战那会,匈奴虽然一度突入陈郡、陈留、济阳,逼近颍川,但损失较重的还是兖州东部。

    最近两次匈奴入寇,选择的突破口都是那边,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思来想去,还是得安抚一下那边的人。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和女儿达成了一致,现在需要陈公点头,毕竟他是兖州幕府的军司。

    思虑间,陈公和女儿已经说笑着出了卧房,远远看见裴康后,二人行了一礼,招呼他去吃早饭。

    “都不避我了,公然宿在一起。”裴康含糊嘟囔两句,笑着走了过去。

    “裴公起来这么早?”邵勋随口问道。

    “年老了,睡不了那么长。有些时候,我都羡慕你们后生郎,能睡那么长时间。”裴康说道。

    裴妃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

    小别胜新婚,陈公昨日刚回来,半晚上都爬在她身上折腾,以至于今早都没起来练武。

    不过她很喜欢就是了。陈公对她身体的迷恋,让她有种发自灵魂的欣喜。

    邵勋脸皮厚,直接略过了裴康的这个问题,一边走,一边说道:“与石勒鏖战之时,多少次中夜起身,巡视军营。睡個好觉都是奢望。”

    “古人云‘征战之苦’,我本不信,这几年却是信了。”说话之间,三人进了膳房。

    仆婢端来早饭,三人坐下后便吃。

    古人推崇食不语,邵勋在军营里待久了,经常与武夫们围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谈笑风生,此刻吃完一个细环饼后,便想说话。

    裴妃将一碗乳粥放到他面前,于是又闭嘴了。

    魏晋以来,中原人非常喜欢乳制品,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百姓,食乳者不知凡几,并且衍生出了很多乳制品菜肴——这个习惯一直延伸到唐代,宋以后就少了,可能是因为人多地少,不再能大量饲养牲畜了。

    邵勋面前的说是乳粥,其实是由小米、乳和野菜混合熬制而成的,喝起来时,爽滑无比,又带着股奶香。

    奶的香味也是不一样的,感觉比他昨晚喝的更好,没有什么腥气。

    裴康喝完粟米粥后,看看陈公面前丰富的菜品,看看女儿对他关心的模样,只能自嘲:女儿一定是知道他年纪大了,吃不了太多、太腻的东西,所以如此。

    邵勋吃饭的速度很快,喝完乳粥后,又吃了两块糕点,便停箸不食,准备谈正事。

    裴妃放下手里喝了一半的粥,起身去煮茶汤。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案几上。

    案几之后,身姿窈窕的女人轻轻摆弄着茶具。

    水汽氤氲,女人洁白的侧脸之上,细细的绒毛纤毫毕现。

    邵勋收回目光,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一门心思打仗,家里的一切是不太管的。老实说,他连袍服放在何处都不甚清楚,完全靠家里的女人打理一切,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舒服啊!打了半年仗,回到家里就该是放松、享受的,不然早晚活不长。

    在裴妃这里,他感觉非常轻松。

    她会轻轻抱着他的脑袋,让他把烦恼都发泄在她身体里。

    她会静静倾听他的话,时不时给出靠谱的建议。

    遇到疑难不决之事,她会笑着挽起他的手臂,一起出门踏青。

    主打一个轻松、愉快。

    “龙骧将军府老是借用平东将军府僚颇为不妥,值此之际,老夫以为可从兖东诸郡国征辟一批士人子弟,充实幕府职官。”裴康的声音响了起来。

    “兖东诸郡,是得善加安抚。”邵勋说道:“雷霆手段已下,现在是该给几颗甜枣了。裴公属意哪几家?”

    “马氏、郗氏、羊氏、檀氏、闾丘氏、胡毋氏等士族皆尊奉号令,可加优容。”

    “听闻郗鉴郗道徽回家了?”

    “正是,明公要征辟他吗?”

    “遣人备一份礼,征其为龙骧将军府从事中郎。”邵勋说道。

    在匈奴撤走后,郗鉴遣散了诸族兵马,将临时官印交还庾敳,回家闲居了。

    挂印辞官,这个做派真的很士人!

    但人才难得,邵勋觉得可以给足他面子,多番礼遇,请他出山。

    “好。”裴康现在还兼着龙骧将军府长史,这事确实该由他来办。

    “另者,别光盯着大族。”邵勋说道:“有些小士族、地方豪强也很不错。匈奴入寇之时,坚壁清野,甚至派兵截击,须得奖赏。”

    “明公是指……”裴康心下一动,问道。

    他这个“女婿”,对世家大族是真的警惕啊。用也是用的,但一直很注意平衡,想尽一切办法给小士族、豪强机会,甚至给武人大把机会。

    这么不喜欢世家大族,别缠着我女儿啊!裴康悻悻想着。

    “新泰鲍氏、任城魏氏、武氏、东平刘氏等族,皆有功劳,可酌情任用。”邵勋说道。

    裴康听了一惊。

    这些家族,有些他都没听闻过,想来不是小门小户,就是破落寒门,或者干脆是地方豪强。

    “其实不光兖东诸郡了。正好一次充实完龙骧将军府,平东将军府有些空缺,一并补上吧。”邵勋说道:“濮阳有赵氏、索氏,陈留有虞、刘、杨、吴、史、高、董、仇、边、楼、水丘等族,其子弟或有寒素士人,或有坞堡帅,或有郡县小吏,此番征发人丁、输送军馈十分勤谨,甚至有加入义从、捉生二军,奋勇厮杀者,可多加任用。”

    “是。”裴康默默点头。

    这些家族中的不少,在两汉年间还算显赫,后来出于种种原因,慢慢没落了。

    有的沦为了普通人,饭都吃不饱,但侥幸识字。

    有的变成了地方土豪,家族子弟最高也就当当县吏罢了。

    有的聚拢流民,种田练兵,是实打实的坞堡帅,但政治上没有门路。

    像陈留董氏,就是河间董氏的分支,汉车骑将军董承的一部分族人所建。

    长垣吴氏、浚仪王氏同理,吴子兰、王子服与董承一起被杀,族人也被祸害了不少,侥幸留存下来的人遭受政治上的打压,十分不如意。即便到了国朝,仍然没有起色,属于郁郁不得志之辈。

    另外,浚仪边氏曾经煊赫一时,祖上甚至出过边让这种名士,被曹操所杀后,一蹶不振。

    边让的外孙、出身东昏(济阳)虞氏的虞松倒是当过曹魏的中书令、司马师的主簿,但现在也不行了,家势日益不振,再下去就要被士族除名了。

    陈公拉拢这些人,真是好手段啊。

    他们竞争不过大士族,只能依靠陈公,一点一点爬上去,花几代人慢慢积累实力,重新恢复往日荣光——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做事的积极性是很高的。

    而大士族被他们这么一搞,也很恶心,不得不正面迎战。

    如此一来,陈公就成了仲裁者了。

    政治一道,贵在平衡,诚哉斯言。

    “就这么办吧。”邵勋说道:“尽快把两套幕府充实起来。唔,陈郡公府虽然小,但也有些空缺,如果人安排不下,就塞到公府去。优先录用兖东子弟,兼顾兖西、豫州。”

    裴妃恰到好处地端来了茶汤,三人接过茶碗,漱漱口,转而聊起了轻松的话题。

    裴康提及了外孙的趣事,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只不过笑的时候还偷偷瞄了邵勋一眼。

    邵勋亦笑,笑的同时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