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

    梅菲斯特的话刚刚说完，就有一个祭司站了出来。

    “既然你承认神给人类物质上的恩赐，那你就不该否认信仰。既依靠神明获得现在的生活，又不想要信神，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围观的人群纷纷点头，有获得的，就该有付出的，这很合理。然而面对对方的指责，梅菲斯特倒是显得不紧不慢。

    “这位阁下，我想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

    “除了人类以外，兽类是可以繁衍的，它们的子女因父母而生，在幼年时也因父母得以存在，所以它们尊敬自己的父母，但这不是信仰；神灵也有后代，他们的子嗣因父母而生，他们尊敬自己的父母，这同样无关信仰。”

    “我承认祭祀，不承认信仰，就是因为这两者是分开的，不能混同的。对帮助者的感激，对力量的敬畏，和认可其精神与行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伱觉得呢？”

    当梅菲斯特的话说完，高台上下短暂的安静了一会。

    围观的人们本以为这个无信者会说出一些可笑的话，然后被他们轻易驳倒，但当认真的听完对方的阐述，他们又觉得这好像有几分道理。

    确实，神灵对人类的帮助很大，如果没有神，人类恐怕会像寻常野兽那样，为了躲避拥有非凡之力的怪物而四处逃窜，居无定所。但感激和信仰确实不能等同，假使一个人救了另一个，被救的那个也不会变成前者的信徒。

    “梅菲斯特，你只是在扭曲神灵的意思罢了。”

    少顷，高台上，一位高大的年轻人打破了平静。他是海神波塞冬的祭司，可惜因为神王的禁令，如今的人类根本无法靠近海洋，以至于海神神殿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你认为人类可以用祭品来偿还神的恩赐，而不必信仰神明。可凡人的祭品对神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看中的只是献祭者的虔诚罢了。”

    “神用凡人献上祭品的多少来衡量虔诚的高低，而虔诚才是神所看中的。如果人人都不信神，就算给神献上祭品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是承认了我之前所说的话，人类与神间相互存在价值，只是人类提供的‘价值’并不是贡品，而是虔诚的信仰？”

    “可如果这样说的话，恐怕这种判断方式也不怎么合理。”

    面带笑意，梅菲斯特指了指自己。

    “我的存在就是明证。自打一开始，我就不信仰任何一位神灵，但却依然如数上缴了足够的祭品，所以我的住所不被风雨侵害，我的火灶常燃不灭。那我建议诸神换一种新的判断方式，不然像我这样的无信者也能享受神灵的赐福，那多少有损神灵的公正。”

    海神祭司有些无言，他想说什么，但最终不发一言。

    这是个陷阱，无论神需要的是信仰还是祭品，那都证明神对人有所求。既然有所求，那就在某些方面把神和人放到了同一个层面上来。

    虽然他也可以说出‘那我们更应该信仰神来交换恩赐’这种话，但海神祭司知道，如果他真的这么说了，那才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如果神真的对人类存在需求，那神灵降下的赐福就应该被视为一种‘交易’而非‘恩赐’。假使每个人都抱着‘用信仰交换赏赐’的心来信神，那这种所谓信仰，恐怕也绝对称不上虔诚。

    因利而起的信仰，自然也会因利而终。现在，海神祭司只觉得，今天这场审判就不该存在。

    信仰，从不应被讨论。

    “那造物主呢，梅菲斯特，你信仰造物主吗？”

    突然，台下有人出声道。也许是意识到了当信仰被当做‘交易品’的时候，信仰就已经失去了神圣性，那个人果断选择了避开话题，而是引出了普罗米修斯的存在。

    造物主创造了青铜人类，教导人类知识，为人类开辟荒野，这种种行为都是不求回报的。如果梅菲斯特敢于诋毁造物主，那绝不会有人容忍他的行为。

    不过显然，这一切都在梅菲斯特的预料之中。

    “造物主，我当然也不信仰的。”

    点点头，梅菲斯特肯定的说道。

    但在在场的观众感到愤怒之前，他却反问起了那个提问的人。

    “我以为，信仰一个神，就该以他的思想指引自己的思想，如果你真的认可造物主的思想，那你反而不应该信仰他才对。”

    “他不立神殿，不建庙宇，也不收取祭品。不得不说，造物主确实值得人类去信奉，但偏偏他不想让我们信仰他。那我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凡需要人类去信仰的，并不值得人类去信；反倒是不需要信仰的，才是人类应该信奉的神？”“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更不应该向任何神灵献上信仰，这也是造物主用自身给我们建立的标准，不是吗？”

    提问者哑口无言，围观之人的面色也和缓下来，还有不少人陷入沉思之中。能听到这个无信者对造物主的赞美，多少让他们为此感到高兴，但对方说的话，好像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如果一定要给诸神间排个次序，那在青铜人类心中，普罗米修斯无疑是高高在上的，就算是神王也不能及他半分。可就像梅菲斯特所说，造物主给诸神建了神殿，但唯独没有他自己的，这是否证明，真正伟大的神明确实不需要凡人的信仰呢？

    此刻，场中的气氛已经有些严肃了。之前的轻快消失不见，高台下的人类们纷纷思考起梅菲斯特的言论，而高台之上，一种奇异的氛围在祭司间蔓延。

    真要说不信神，其实他们这些祭司才是真的无信，可他们同样明白，他们可以不信神，但如果整个青铜人类都不信神了，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造物主告诫过他们，诸神或许在不亲身前来的情况下，看不出某一个人是否虔诚，但他们可以感受到人类信仰总体的变化，所以普罗米修斯多次叮嘱他们，千万不要让祭品的事情为普通人知道。

    而现在，如果真的让梅菲斯特的言论被人们所接受，那诸神绝对会发现人类中出现的问题。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毕竟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你说的很有理，不代表神灵真的会容忍人类放弃信仰后还能一如往常。作为最接近神的祭司，他们可不会像普通人类那样，觉得神灵是仁慈和善良的。

    但是这些话他又不能直接说出来，所以德弗斯果断站了出来，他不能容忍对方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那神王呢？梅菲斯特，即便是造物主也是奉了神王的命令才来创造人类，莫非面对自己的造主之一，你也不愿意献上信仰吗？”

    德弗斯没觉得这个问题能难倒对方，他只是希望，梅菲斯特能回忆起神的伟力。

    他们可以创造你，就能毁灭你。但显然，他的想法再次落空了。

    在他的对面，梅菲斯特微微摇头。他没有再看向高台上的祭司们，而是环视四周，与台下的每一个人类对视。

    “神王.你说的对，确实是他授意造物主创造了人类。可如果因此就要献上信仰，恐怕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众所周知，神灵是可以生育和繁衍的，但神不会信仰另一位神，所以神的子女或许尊重他们的父母，可这绝对无关信仰。”

    “这也是我一开始的观点——我们可以祭祀神灵，以此表示对神伟大的尊敬，但信仰则大可不必。诸神的力量让我敬畏，但他们远不能从精神上让我臣服。”

    “而且——”

    “够了！”

    这一次，话还未说完，德弗斯冰冷的话音就打断了梅菲斯特的话。他的脸色十分凝重，甚至到了每个人都能看出来的的地步。

    他已经意识到了，面前的这个家伙恐怕很难用言语说服了。但如果可能，他真的不想做其他的事情。

    武力，是无法修改思想的。而信仰，偏偏就在于思想。

    “梅菲斯特，你的思维确实灵敏，你的言语也确实充满煽动性，但这都不是你如此狂妄的理由。”

    “现在承认你的错误吧，只要你收回自己刚才的话，我们可以宽恕你之前的行为。”

    双目凝视着这个年轻人，德弗斯试图让他明白自己的决意。而他很确定，对方看出了他的意思。

    但让他失望的是，对方只是回以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坚持我的意见，祭司阁下。”

    看着德弗斯，梅菲斯特张开手，面色平静的说道。

    “拿下他。”

    神情冰冷，当德弗斯说出这句话，周围人一时都愣了一下。但下一刻，在他眼神的逼视下，跟在他身旁的两位助手向着梅菲斯特走去。

    作为侍奉神王的祭司，德弗斯知道，今天往后，无论梅菲斯特的下场如何，他都已经输了。

    现在，他只能选择让自己输得更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