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正文卷 第六十七章 宗主爷爷
他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床头靠着的那面土墙、从前的灶台上方的位置,慢慢开口:“咱们明天再收拾收拾吧,你该睡了。”
薛宝瓶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嗯,那我回去了。”
等李无相听到主屋的门被关上,立即起身走到床头。没有灯火但有月光,他一样看得清楚——这床所在的位置原本是那口大灶,在灶台靠墙的那边,是贴着灶王爷的画像的。
这些天来,陈辛已将镇上的人聚集起来说过好几次,叫家家户户不许再拜灶王爷,不许再提那天的事,而要拜太一。曾剑秋为他们画了太一像,陈辛已差遣人送去清江城造像了,过些日子就带得回来。
薛宝瓶家里的这一张也是在当晚就揭掉了,跟其他人家的灶王爷小像、画像一起,都送到灶王庙里,用曾剑秋说的仪轨接连祭祀三天,慢慢送走的。
但现在李无相仔仔细细地看时才发现,这黄土墙上还有痕迹——灶王爷的画像在墙上贴了很久,被油烟浸染,因此揭掉之后,竟然还留下了隐隐约约的墨痕。
而现在、刚才,他忽然感觉到饿了。
他想要把脸贴在薛宝瓶的脖颈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问题是,赵傀留在他体内的那些香火,已叫他这些天完全摆脱了饥饿的困扰,整个人都因此神清气爽精神愉悦,已很久很久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了。
他将墙上的痕迹看清之后,慢慢退了几步,一边仍盯着它,一边取出仅剩的两张符纸,在其中一张上对抗着那种强烈的阻力,又写了一个困字符。
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了另一张符纸。
这一张,是挨家挨户收缴的、赵奇所绘制的灶王爷画像中的最后一张。其他的都已被烧掉,这张他留下来是打算有空再好好研究研究赵奇的笔法的。
他就夹着这么两张符重走回到床头站下,低声说:“赵傀。”
没什么回应。
他略想了想,又低头在地上瞥了瞥,瞧见墙角处的几根细小柴枝。他捡了三根捻在手里,精气汇聚指尖、再猛然向着柴枝一冲,枝头嗤的一声亮起火星,随后便有青烟飘散。
李无相将赵奇绘制的那张符按在灶王像的墨迹上,又将三根燃着的枝子插在墙缝里,再问了一遍:“赵傀?”
青烟瞬间变成了直直的三条,直冲屋顶,屋子里微微起了风,在风里,李无相听到若有若无的细碎声音——
“嘿嘿……你以为我就这么没了么……乖徒孙……我说了我已经位列仙班……嘿嘿……嘿嘿……”
李无相安静地听着,又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困字符收了起来。
“我建议你先把嘴闭上。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是不是这么一个情况——你是个被赵奇生造出来的伪神假仙,是要受人香火才能长存的。但现在,金水的人不拜你了,赵奇画的符也被我收了,只剩下我手里的这一张。过段日子,金水的人还要搬到李家湾去,等这代人慢慢没了,再过上二三十年,就没人知道这事,你也就没了。”
李无相点点头:“对,所以你现在是不是打算求我帮你,可还心存侥幸,觉得能能再诈一诈我?从炉灶里到前几天,你没一次玩得过我,现在又来?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又菜又爱玩。”
细语声一下子变得急切:“小畜——”
李无相立即将赵奇画的那张符纸拿了起来,指上精气一催,符头腾地冒起火光,烧掉一小半。
“好,好,停,停!”
“叫宗主爷爷。”
“宗主爷爷、宗主爷爷……你是活祖宗!”
“这才像话。”李无相将手一甩,符纸上的火焰熄了,“有屁就放,想干什么?”
枝子上的青烟又猛地往高处冲了冲,才听见赵傀的声音:“……那个剑侠没除掉你,就肯定跟你说了你现在是个什么东……样子吧?你想不想变成像我那时候一样?看着是个好好的人?我告诉你,你这样子会被人捉去当法宝炼化了的——”
李无相在床边坐了下来:“说得好,所以你的那些符纸是怎么炼出来的?
“你得先救我一道,也不全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你现在是然山的宗主了,我炼这个也是为了咱们然山,我……我……啊,嗯?我是……我是……”
细语声逐渐变得飘渺了,三条枝子顶端的火星又猛地一亮,一下子烧到底,赵傀的声音这才略清晰了些:“难受啊,我太难受了,你给我弄三支香吧,难受啊,我这没法说啊……”
“你也配?”李无相又捡了三条枝子重新燃起,再插到墙缝里,“你爱说不说,反正明天我就去然山了。”
赵傀又猛地将三条枝子吸了一半去,才说:“好好,好啊,去然山好啊,你都是然山的宗主了,你听我说啊,我说是为了然山是真的,咱们三十六宗派,从前供奉的太一跟余下的宗派一样,都是握着天道的大神,为什么现在衰败了?是因为太一被镇压了么,神力大损,保不了咱们了……从前那些顶厉害的神通手段,现在都成了不入流的小把戏了……”
“你再看看人家法教的那些,人家的大神可兴盛着呢,弟子修行有大神、有成了仙的祖师保佑着,画符做法的时候,也有上方保佑着,那威能惊人啊!所以我才干这事啊,我把自己炼成仙了,再叫后人把我当祖师爷供奉着享受香火,我就也能保佑你们啊,虽说比不上那些大神吧,可就三十六宗里说,只要咱们好好在山门里待着叫我保佑着,也不用怕别人了是不是,我这辛辛苦苦的为了山门……”
李无相点点头:“不供。你的符纸是怎么炼的?”
屋内微风猛地吹拂一下,那三根枝子又差一点被吸到底:“哼,你硬气了,你以为你抱上剑侠的大腿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那是在寻死!那个曾剑秋之前拿乔不教你,你以为他真不想?他巴不得你去学呢!他说他们剑宗的功法天下第一,可要真只是练得慢,怎么会只有这么一点儿人?八十一剑侠?笑死人了!”
“我告诉你,是因为这些剑宗都被法教的人盯着呢!你当他们为什么不像其他三十六宗一样有山门道场?你以为他们喜欢零零散散地在江湖上跑来跑去啊?因为只要他们稍一成气候,结个社、建了山门道场,法教的人立即把他们的老巢给找出来捣了!他不是跟你提了什么幽九渊吗?那破地方也才新建了五十来年而已!”
“你学了他们的功法,就也成了法教的眼中钉了!你还把广蝉子给他了……你当这神功为什么代代然山宗主相传却都不练?因为祖师爷说过这东西邪门儿!绝不能叫人知道在我们手上!”
“我又为什么练了?因为现在那些剑侠知道这功法在然山,要来找了,我才赶紧避祸了!我成了仙,然山弟子就没人知道这功法了,那些剑侠也找不着我了!”
李无相倒是大概知道剑侠们如今的窘境。其实从赵奇对他说剑侠才号称继承了太一正统时,他就猜出大概了。要不然为什么然山派不叫太一派,而把这正统的名字让出去了呢?也是为了避祸吧。
只是——“广蝉子邪门儿我知道,但为什么不能叫人知道在你手上?”李无相弹了弹快要烧到底的枝子,“而且你现在不是成神成仙了吗,你怕什么?”
“我……我怕什么?我怕法教!祖师爷说过千万不能叫法教的人知道广蝉子在咱们手上,至于为什么,一代代传来传去都传没了!但这事对法教一定是极要紧的,祖师爷是什么人物啊,咱们祖师爷当年成道之后就是灶王爷!灶王爷留下来的话儿!”
“可现在这事,你要是叫法教知道了……他们动起手来就是要命的,要斩草除根的!你不怕死不要紧,他们肯定又追到我呀!更别说你身上还有外邪!法教除外邪的手段,方圆十里之内全部杀光烧光!你明白了没有?你要是想要炼化自己的法子,就赶紧带我去然山,符纸在山门里才能炼的……你把我供奉到历代祖师牌位里,我就教你,然后我再告诉你怎么找一个好地方藏身,你先把自己炼成个好好的人再说!”
李无相想了一会儿:“听你这么说,怪吓人的。”
“你知道怕就好!”
“不过既然你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不能叫人知道广蝉子,我还是去问曾剑秋吧。哪怕他不知道,不是还有三位剑仙么?总比你这个半吊子要强。”
李无相伸手将墙壁上插着的三根柴枝一弹,星火立即飘散,赵傀的声音也一同飘散:“……好小子,你以为这就完了吗,道爷我已经不死不灭,在灵山占了古洞召了兵马了,你走到哪儿我都缠着你——”
星火熄灭,赵傀的声音也消失了。
李无相看了看手里的灶王爷画符,还是将它收了起来。
曾剑秋真没说错,赵傀玩意看来短时间内是死不掉的了。他把他刚才说的那些又慢慢想了想,觉得该是九真一假。赵傀的处境不大妙该是真的,要不然他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得道成仙,是不会放下心里的傲慢气,来叫自己宗主爷爷的。
剑侠们的处境不好、广蝉子牵扯到什么要紧的东西也该是真的。可这无所谓,他既然决定要修真仙体道篇,这想法就不会改。漫说还有个外邪要保自己的命,就算是保不到……所谓法教,那六部玄教,也只不过占据了世上的一部分而已。前世时他所从事的从事行业面临的压力比这要大得多,倒不至于被这种事吓退。
他之前要找然山从前的弟子问炼纸的法子,如今赵傀却自己跳了出来,往后倒真可以问他。但现在用不着急,这也算是一种谈判手段——他要比自己急得多。
但“在灵山占了古洞”是什么意思?这些天曾剑秋说了不少修行的常识,却没听过这个。
李无相想了想,走出门来到柴房前,但刚打算推门,手就停了一下。
里面没有声音。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将门推了一条缝……屋子里是空的。他就走了进去,发现被褥已经叠好。就又在墙壁上看了看,也没瞧见留下的什么字迹。
难怪刚才赵傀敢现身,或许是因为曾剑秋走了吧。他就在铺子上坐下来待了一会儿,又叹口气拍拍被褥,也走回到自己屋子里。
到第二天天亮时,他跟薛宝瓶吃完早饭,放下碗筷:“曾剑秋昨晚走了,今天我也动身。要是事情办得好,我看看能不能回来过个年。你们搬去李家湾之后叫陈辛给你挑间稍微大点儿的屋子,万一曾剑秋也回来呢,咱俩都算他半个徒弟了。”
“你那时候是不是就能吃东西了?你爱吃什么?我提前给你备着。”
李无相笑了,想了想:“要说我最爱吃的,其实是海鲜,你吃过没?”
薛宝瓶摇摇头。
“那我看能不能给你弄点儿回来。其他的吧其实都可以,豆腐,鸡之类的,入冬的时候你可以给我冻上几个梨和苹果,豆腐也冻几块。”
“嗯,我到时候冻在缸里。”
李无相就起身走到房间里背了包裹,推门开院门——外面起了大雾,但在门外的大柳树下已站着几个人、一匹黑马了。陈辛手里牵着缰绳,见到李无相走出来就一拱手:“昨晚我师父跟我道了个别,我猜仙师你也要走,我就备了匹马,还有这个。”
他递上一柄长刀:“我师父说仙师你可能用得着。”
李无相点点头:“多谢,我就不客气了。”
他接过刀,系在腰间,又翻身上了马,朝薛宝瓶摆摆手:“走啦。”
薛宝瓶捂着嘴对他也摆摆手,李无相拨过马头、双腿稍稍一夹,黑马小步走了起来。
他策马行过桥头,转脸往桥上看了一眼——一个憔悴的年轻女人站在浓雾里看他,碰着他的目光,又赶紧缩回到雾气里去了。
好像是陈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