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厦，不只是莞邑的边陲小镇，从地图上看，她是她的一个远郊乡镇（紧邻深圳龙华），却含着一块傲人的碧玉宝地。当年轻人顶着烈日，携着汗水，来到这在水一方的镇域时，远远地感受到她超凡脱俗的气息。青山绿水，傍山别墅，环抱着一座气质高雅的观澜湖高尔夫球会，乡村俱乐部，水疗度假酒店。

    高尔夫，哪怕是再没见识的人都知道，呢系（那是）富人的运动。小力不由得想起此前见过的台湾老板的球具装备，它们的每一小件，都烙上了“奢侈品”的印记。身临高球场地，更显神秘，如幻境般的绿荫球场，蓝天白云，绿野仙踪，她是一湾“精英荟萃”的神秘地带，让世间百姓无缘消受。她却无法蒙上世人的眼睛，人们远远即可领略她的曲线凹凸的美体，内心充满无限的遐想。

    揾（找）工的年轻人原本无暇顾及这片令人陶醉的人间仙境，天上忽然落下一阵急雨，让小力得以有隙品位一下这从未见识过的“高端会所”。富人们轻盈地驾驶着自己的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远处湖山云雨，路边彩旗飘飘——“星光璀璨，名流云集”“......度假胜地……水疗，养生……”充满着诱惑的女人体绘画，广告语，哪怕是街中的路人，这个时候也会被激起心底的某种欲望，浮想。

    公交站台下，等客的摩托仔们和躲雨的路人，远远望着这片美景，谈论着她的美轮美奂。他们的谈论主题，不时衍生出“工仔与富豪”，“美女与乞丐”之间的传奇故事，让人垂涎！小小站台上，不时爆发出阵阵的哄笑声。年轻人旁观着一切的奢华，品味着世间的冷暖。

    雨过天晴，路人们随即各自奔忙。有一名健谈的摩托仔，看着小力踌躇的样子，热情地跟他套近乎，最终以五元的价格，谈妥一单生意，送他去他要应聘的那家公司。年轻人坐了上去，摩托司机随即发动车子，带水而去。

    年轻的摩的司机一边在雨后的路面行驶，一边给后座的年轻人当导游，他讲述着这里的风花雪月，推介着这里的“她的温柔”。小力耳朵一边听，嘴里一边应，心里却思忖着今天的那场面试的机会，自己能否捏得住。年轻的摩托仔操着诙谐的川音，泡沫横飞，讲述着他的精彩故事。

    听着听着，坐后排的小力不禁问他：“你是不是文科大学毕业出来的？我感觉你特别能吹！”

    那司机摇摇头，“NO——NO——NO——”接着大声地说，“我是‘亚历（压力）山大’出来的……”

    两轮摩托车如梭一般，很快就要到小力要去的那家公司。正当他四处张望之际，他猛然听到摩的司机惊叫一声——伴随着刹车声，侧滑，两人瞬间被重重地摔倒在湿滑的路面上，一直滑了数十米。数米开外，年轻的摩的司机摔得不轻，被压在摩托车下，小力也因为与地面的接触，右肘被磨破，腿也受了磕碜。他听到摩托车司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忙一拐一瘸地走过去，把他拉起来，扶到路边。再看看自己，长袖衬衫的右后肘部位早已被磨破，连着皮肉一起被鲜血染红。

    这是一场停在路边的小轿车，没打转向灯突然（向左）启动，摩托司机紧急刹车而导致的交通事故。虽然小车与摩托车没有直接接触，但事故的产生却与之有着不可推诿的因果关系！在道路监控普及尚早的年代，四轮一方绝对是强势主体，乘着摩托司机尚未从地上爬起来，轿车驾驶者头也不回，径直地开走了。周围的路人，在一旁指指点点，没有人来搭把手。

    小力看了一下车牌，是辆粤B拍照的车，他无暇记下车牌号，自己的首要任务是去赶场面试。他擦了擦手臂上的血渍，拾起自己散落的面试资料。他询问着那名摩托司机的情况，掏出身上唯一一张五十元交给他，说自己要去赶场，不能留下来帮助他了，让他想办法求助。

    毕竟，俩人有一面之缘，曾在一起聊过几分钟，年轻的司机伤得可以，五十元不可能到GOLF草坪去打场球，但可以去医院打个绑带。

    年轻司机接过钱，忍痛说道：“……我没事，你先去吧。”

    小力交代了一下，便拿着资料袋离开了。他在路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右肘处仍是片片血渍。到了应聘的那家公司，他忽然想起广东这边的人迷信，自己的这副行头，会不会造成某种世俗的忌讳。

    回去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他只有硬着头皮去应试一场。

    在这场面试过程中，小力显然没有获得加分，一众招聘考官都对他身上的血迹满是疑惑，纷纷露出异样的神色。年轻人不待考官们品评完毕，便决定终止应试，他没有必要在此浪费时间。

    在回去的途中，小力对摩托事件的结局仍感到好奇，心里正懊恼自己刚刚只顾着赶场，违心地离开了。当他刻意返回事故现场的时候，摩托司机和他的两轮车已不见了踪影。

    这天晚上，他九点多才回到旅馆。他一边整理自己的伤口，一边回想着白天的情形。肘上的摩擦面早已结成了痂，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但势必会留下一块永久的疤痕。他无暇为此而伤神，原本，他想凭借这次最后一搏，谋得后续生存的机会，不想今天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明日又是周六，尽管那里的环境拥挤嘈杂，自己还得要去人才市场，这是唯一的出路。不过去了人才市场后，十元店是没法再住下去——全身最大面额的就是那张购门票的十元纸了。他翻开电话簿，思考一阵后，拨通了同学沈学好的电话。不管他愿不愿意，小力明天逛市场后，只能去投靠他了。

    沈学好高中毕业后就来到了这边，进入一家著名的品牌运动鞋的代工（OEM）工厂。这家工厂即是裕元工业集团（隶属台湾宝成）。次日，小力到求职市场逛了半日之后，坐上公交车来到学好所在的水乡镇。身临裕元工业区，便可领略这家集团的气势，一条傍江林荫大道开启各分厂的宽阔大门，厂区楼顶树立着各自服务的品牌标志，NIKE（耐克），ADIDAS（阿迪达斯），PUMA（彪马）。两辆进口美式消防（云梯）车，威武地停驻在它们的库子里；江堤外，有座充满稚气的裕元幼儿园，建筑独特，七彩绚丽，让人眼前一亮。在对讲机的啸叫声中，保安让他进入了厂区。随即被一个超大的足球场吸住了眼球，绿绿的草坪，完善的设施，足以让人信服——她是一家巨头。矩形草坪两端各有一个篮球场，灯柱高耸，这使得年轻的小力更为神往。

    再绕道职工生活区，每一栋超大宿舍就如一艘超级邮轮，白鹳鹤首，矗立于生活区，人入楼群，何其显微。年轻人后来知道，这个裕元生活区，居住着十几万以上的打工仔打工妹，成为珠三角最大的企业生活区①。

    学好在裕元ADIDAS工厂担任一份技术工作，他在裕元企业满地打桩的时候就来到了这家工厂，亲历了她的发展和壮大。等到下班时，小力领略到了这座人山人海的工业之城，宛如春运火车站，人流如潮，全是打工仔（妹），夹杂着来来往往的货车穿行其中。学好见到小力，很是高兴，大声叫着小力的昵称，他把小力带到一家工仔快餐店，请小力吃上一顿饭。学好了解了一下小力的情况，让小力先安顿下来。厂区不允许留宿外人，小力又再次补了一堂“打游”的课。

    学好和女友在外租了一间约十几平方米的房间，屋内几乎只能放下一张床，房门依然是铁皮门。小力上下看了看，正好楼顶是个大平台，小力主动说自己喜欢睡天台，夜间凉快。小力问学好借了三百元钱，买了凉席等物品，便在学好这儿借住了下来。白天，他出门找工作，饿了，在外面胡乱地吃上一口，晚间便回来天台住宿。这个聊以寄生的天台，相对密闭的出租房，免去了铁门咣当的噪扰，和隔墙的囹圄，在夏夜，反而凉爽，恰如其求。小力心里清楚，外面大把“打游”的同类，他们正猫在录像厅，或者天桥下，得以一夜的栖身。在他小时候，他就爱躺在自家波浪形屋顶，拿着电筒数星星，那是充满童话故事的少儿时光。而在这样一个城村楼台上，他徘徊于人生的十字路口，日复一日，忍受着前途——不，是谋生无着的煎熬，留下一段漂泊的沧桑。

    在难搞的日子里，他着力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当学好问他：“小力，在楼顶还住得惯吗？”小力笑笑说：“还行，我一个人住着一百多平方呢！我听说，在北京，有很大一个群体，他们租不起地上的房子，只能租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那岂不是过着像地鼠一般的生活？我们这个空中楼台，比起录像厅，地下室，可阳光多了！”

    学好笑着夸小力心态好。他对小力说道：“东莞就是座没有门槛的城市，什么鸟都可以来，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学好在工厂里做一份清闲的技术工种，不好不坏，对小力爱莫能助。他希望小力能挺住。

    小力说自己没事，他会好好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又经历了数次求职的失败，一次次地奔波，一次次地被人忽略，被人轻视。多少个日日夜夜，小力见惯了月儿阴晴圆缺，世事轮回。在最低落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外游荡。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天台上一住，竟是三十多个夜晚！很多时候，他无所事事，烦躁至极。偶尔，他想拿着自己的那张驾照，去聘个货车司机做了算，但这并不代表一定能聘上，僧多粥少的就业行情时常会让人感到绝望。有时候他想，站在高高的天台凭栏处，一念之差，纵身跃下，即可完成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全套动作……

    从前的师傅昌凡打电话来：“小力，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东莞可是不相信眼泪的哟！”

    年轻人听了差点哭出来，但他还是带笑地说：“师傅，你懂我，我不会掉眼泪的！”

    昌凡说：“要不要我现在给你带点生活费过去？我和你的老乡，阿友和阿胜，经常会聊到你呢！”

    这下真的把小力的眼泪引出来了：“凡哥，谢谢了，我暂时还不用，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找你。代我问候两位开车的兄弟啊……”

    挂掉电话后，他绕过喧嚣的镇街，来到一处村落。村周河涌交错，村中榕叶蔽日，村上的祠堂烟雾缭绕。走过仙祠，看见那面目古怪的仙祠神灵，他不禁感到些许心惊惊。他学起本地人，点燃一注上香，幽幽祭拜，插入香坛。

    他来到村口河边，找了一垒石砌，坐了下来。他像一只停在苇杆上的翠鸟，留下孤独的足迹。他站在礁石上，对着东江大喊：

    “我努力了——，我不后悔——！”

    望着故土的方向，他的脑海，响起了那首《李煜?虞美人》②：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碉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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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个时代，苹果智能机还未出生，富士康只能算小字辈。

    ②南唐后主李煜词《虞美人》，后被谱写成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