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零二年元旦，罗小力按照约定加入了黎阿康的凉鞋企业。本地人开设的工厂没有太多讲究，在水乡镇的远郊村郭，逐水草而居。一栋厂房，一栋宿舍，外加一个篮球场，构成了黎阿康的爱迪尼克有限公司。本地人唯有的讲究，是在办公室摆放一座神龛，上有土地财神等神灵，虔诚者日夜上香叩拜。

    黎阿康以一场小型篮球赛迎接了罗小力的到来。黎阿康在球场给小力一一介绍了厂里的相关负责人。接着他对大家说：“比赛重在参与，无论参与者的水平高低，哪怕是因为技艺不佳造成的笑料也能产生正能量——放松心情，忘掉工作烦恼！”

    全员参与的篮球赛无疑充满阳光，黎阿康自己并不擅长场上PK，他只是卯足了劲做好服务工作。布置场地，购买奖品，并宣布：“比完赛后，全厂员工上酒楼聚餐！”

    打球无界限，小力在这场业余比赛中认识了厂长程自安，内销部经理杨明，外销部文员黄招娣，还有当拉拉队队长的老板娘。让小力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的是这个厂里黎阿康并不当家，当家的正是这位名叫李淑芬的老板娘。李淑芬后来对小力说，阿康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她对她老公的承诺不会有半点食言。

    小力现在有了一间很大的单人宿舍，随之而来的工作任务也变得艰巨。这里与此前YY的代工模式迥然不同，外销部需要踏入市场求生存，而小力以前并没有这方面的经历。黄招娣手头仅有零星的香港台湾贸易商客户，这类客户只能让他们学习一些做国贸的门道。再也不能趴在原有的平台求揾食了，他思索着当前的各种外贸平台，网络，展会，行业信息。

    老板阿康自是不急，每日邀小力过去喝茶：“小力，来，到我办公室来饮茶！”

    小力到阿康老板的办公室一看，早有程自安和杨明坐在他办公室里聊天。本地人阿康乐于向工仔们讲述莞城早期的乡野趣事：

    “在我小时候，我哋莞镇水乡啊，比你们家乡还穷……我爸和我妈，那时还未结婚，就相约偷渡到香港去，结果只有我妈偷过去了，我爸被抓了回来。我爸不死心，被放了之后又走梧桐山逃港，反反复复逃了四五次，都没有成功，搞得我爸妈成了牛郎织女，后来我妈只好又偷渡回来，俩人结婚后在水乡捕鱼为生。我小时候是在渔船上长大，每天晒咸鱼，日子过得好艰苦。到了一九七九年，我父母靠卖咸鱼，终于赚来了第一桶金，人们都称他们是咸鱼翻了身……”

    众人听了发出一阵笑声。

    “哦，那你家是靠卖咸鱼致富的吗？”杨明问道。

    “咸鱼是第一桶金，后来政策好，有了本钱，就什么都可以做啦！我们本地人都很务实，只要有钱赚，什么都做。有一段时间，莞城人几乎家家户户都做烟花爆竹，大人小孩齐上阵，一块床板，铺几张牛皮纸，然后把烟花材料拿出来加工。我小时候就做过烟花爆竹，我也最擅长打烟花爆仗了！”

    “哈哈哈……”众人对阿康的童心未泯又发出一阵笑声。

    “爆竹不是咱们浏阳的名气最吗？”小力问道。

    “是啊，改革开放以后东莞的制造业突飞猛进，现在莞城早已摒弃了这项好玩，却是高风险的产业！”

    “所以阿康老板的现在爱好也转移了！”程自安调侃道。

    众人发出一阵会心的笑。黎阿康是厂里的老板，却总受他老婆的指派，做些后勤工作，是众人调笑的果子酱。黎阿康与男性职员在一起，曾坦诚过自己有“男人们的通病”，他解释说：“我（哋）虽然有几分好玩，但这并不代表我（哋）是坏人”。

    程自安和杨明，一个来自广西，一个来自四川，他们都是厂里的大佬，黎阿康对俩人偏爱有加。茶歇的间隙，杨明调侃小力道：“罗经理，你这名字里总带个‘小’字，这样不符合客观规律，我当初十四岁就出来打工了，那才叫小，你要不就去掉‘小’，照广东人的习俗，叫‘阿力’了算，怎样？”

    小力一听，“额，我正有这种想法！‘阿力’是昵称，符合广东人的习俗，我很乐意，以后就这么定了！”

    于是众人一拍即合，将小力的名字改为了“阿力”。

    阿康又说道：“岭南人很久以前就有下南洋，闯世界之风，那时比内地人南下打工还苦，简直就是一段血泪史，所以岭南人信奉‘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句古话。”

    “我们现在就是出门在外，大家要互相帮助，互相依靠！”程厂长注解道。

    “对的，杨明和阿力，你们两位，一位国内，一位国外，今后就靠你们两位帮我打天下啦！”

    杨明和阿力双双表示接受。阿力虽有鞋业巨头的经历，但对于凉鞋行业，仍有求助于杨明的地方。杨明说他十四岁就从四川出来，从底层做起，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正好练就了凉鞋业的一整套技术，加之他勤快有心眼，尽管没读多少书，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如今混到内销经理的职位了。

    阿力在这位新同僚面前表现得十分谦逊：“还请各位兄弟多多指教！”

    杨明笑笑说：“嘿嘿，那你得先告诉我们你是不是处男，如果是，我们还真得先教教你在东莞怎么湿身的……哈哈哈……”

    “……可别到时候连陪客户‘吃喝玩乐，洗澡桑拿’都不会，那可就麻烦了……”杨明不鸣得意地说道。

    一旁的人发出“嘿嘿”的笑声。康老板忙解围道：“阿力是大学生，他可是事业型的好男人，不要把他带坏了！”

    “哈哈，我们这也是一所社会大学！来到东莞，再好的男人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嗯，我也认同社会是一所最好的大学！”阿力对杨明这样的逆袭之材颇感钦佩，在千千万万的普通打工仔中，他算得上是草根阶层的一名成功上位者。

    阿力跟几个玩世不恭的男人聊了半晌后，又被老板娘李淑芬叫了过去。三十来岁的李淑芬显得十分精明，她与阿力谈论如何跟老外做生意，怎样打开国际市场。阿力就自己此前设想的方案一一向李淑芬作了说明。网络推广平台有环球资源（Global Sources），阿里巴巴（Alibaba）等，网络平台询盘的多，成交的少；实体平台广交会（Canton Fair），是中国最大的出口展会，五十多年来的展馆一位难求。

    李淑芬分析了一下，说道：“既然一位难求，那说明其生意红火。我们就走展会的渠道，如果是一位难求的话，那我们花钱找别家买半个档口也行啊！”

    小力一听，不禁感叹道：这老板娘是有生意头脑啊，什么招儿她都能想出来！

    于是，李淑芬和阿力就这样敲定了，她让阿力去联系，把参加展会的事情落实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阿力每日往返于广州等地，寻找开启国际市场的钥匙。阿力此前并没有接触过广交会，他让文员招娣联系她的贸易公司客户，请他们做一些指导。很快，阿力就跟珠海一家贸易公司达成协议，在四月份即将到来的广交会上，爱迪尼克公司购买其1/3的摊位，推广自己的产品。仅仅是1/3的展位费用，就花费去十几万元，而且只是六天的展会，过期失效！花如此大的代价，能否收回成本？阿力心里没有底。

    几个菜鸟般的人儿，开启了做国际贸易的大门。说做就做，杨明帮助准备版型展样，阿力和招娣精心准备宣传画册，一行人就这样行动起来。随着中国制造业的日趋崛起，广交盛事云集全球买家，拥有着巨大的潜力。能够参加这样一个大的平台，对于从未参与过外贸盛事的年轻人，内心无比的兴奋，他们期待着这个中国最大的外贸展会的到来。

    ......

    待到四月下旬，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广交会）终于开幕了。爱迪尼克公司的面包车，一早载着阿力等人来到广州，只见整个广州城到处是情致各异的“鬼佬”，黑肤白肌，西装革履，头巾长袍，男女老幼，不一而衷。参展商们纷纷使出各自的杀手锏，在云集了全中国企业的展会上，大公司展示着实力与个性，摊位装饰得精美别致；中小公司亦不输气场，以高性价比的产品吸引着外来客商的注意力；而阿力他们，傍依在别家的展台，几乎可以被忽略掉！

    一代广交人，就这样坐在会馆的地毯上做起了外贸，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推介产品，讨价还价，沟通服务。从上午到下午，阿力和招娣应接不暇，接洽了来自五洲四海的客商，丝毫不懂外语的杨明也在一旁帮衬，比划着取样，报价。或许是年轻人的朝气蓬勃，或许是爱迪尼克工厂的版型时尚，也或许是阿力的沟通技巧，让老外觉到投缘，一天下来，他们成了展街上的参展达人，这个1/3摊位的人气都盖过了原档主，让左邻右舍羡慕不已。

    一连六天，阿力他们每日坐上公司里的面包车，往返于莞穗之间。数天的商界聚会，十多万的投资最终换回了一摞名片和会谈笔录。年轻人知道，展会上的相聚，仅仅是一个沟通的开端，真正的成果，尚在后续的发力。

    在慢速PC的网络年代，两个人的团队，经常半夜两三点去到办公室，查收客户的邮件，及时反馈地球另一端的客户的咨询，诉求。

    老外们也知道地球是圆的，不禁惊讶道：“……Hi Ali， fancy that you made such a prompt response!（嗨，阿力，真没想到你能做出如此迅速的反应！）“

    有时，阿力给客人们做一些电话回访，老外对阿力的敬业颇为满意。敬业精神，是阿力此前跟港台人所学——当卖家面对数百家客户资料，并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买家时，他只有不辞辛劳地把所有潜在客户当作VIP，一家一家地沟通，寄送照片礼物，联络感情。

    一个月过去了。

    又一个月过去了。

    经过数轮的样品开发和产品确认，年轻人在众人的狐疑的眼光中，终于迎来了他们的第一张海外订单——来自法国一家时尚服饰公司Folia S. A.的单子，一条四十呎货柜，目的港：Le Harve， France!

    年轻人很是振奋，这是一单名副其实的国际贸易！他在地图上搜索这个目的地的方位，勒阿弗尔，太美了！要是有朝一日能，哪怕是能蹭着货柜去那个城市参观一下，该有多好啊！

    与阿力保持联系的一一位名叫Lola 的中年女人，他与她在展会上见过一面，俩人在夜以继日的工作沟通中生成了相互的默契。Lola对阿力的细致周到，勤奋表示了十分的认可。秉着以诚待人的态度，阿力对客户细节上的疏忽加以提醒，让客户防范于未然，更使得她们对这位合作伙伴信任有加。

    进而，阿力和招娣又接到一些来自中美，澳洲的订单。阿康夫妇见外贸部有了起色，每日对阿力热情之至。同事们也对他刮目相看，杨明讨好地说道：“阿力啊，祝贺你！搞掂洋妞旗开得胜，阿康老板要请你去开荤啦！”

    “谢了谢了，这都有赖你们的帮助啊……”

    阿力自加入黎阿康的公司以来，他打心底为周围拥有友好的氛围感到开心。眼前的杨明虽然爱好有些庸俗，却也不失为一个执意乐施的同事。

    在东莞，生意场上的人，一面赚钱，一面享受着金钱带来的快乐。十几岁从川西来到东莞的杨明，从一个毛头小孩混到内销经理，他感谢东莞这片乐土，让他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又让他享受了神仙般快乐的日子！杨明平日里除了工作，最大的爱好就是去夜场猎艳。而对于身处莞镇的猎艳客们，他们或以请客户的名义，或自行结伴，前往红灯区。

    爱迪尼克公司的众多管理人员，拥有一种“共同的兴趣爱好”，在茫茫都市中寻找刺激，而黎阿康正是这种活动的鼓动者和出资人。这天傍晚，吃过晚餐，他又一次召集厂里的男性管理人员，坐进商务车，融入莞城的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