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幼仪在寒夜里呼出的白气转瞬间就消散在空气中，细细的汗珠冒在小巧的鼻尖上。秦汉在突破包围并拉开安全距离后重新拉着她的手小跑在雪上，除了隐约中传来的枪声与惨叫，他们离后方明亮混乱的包围圈越来越远。

    祝幼仪脑海中一片雪白没有任何激烈的想法与情绪，只是小口喘气地跟着秦汉向前跑。

    利用信息不对称进行报复的巨大满足感与逃出生天的希望此刻如同火苗一般在两人的心里越窜越高，夹杂着对于后方事态不确定性的焦虑，让两个人不知疲惫地向前跑。

    跑，

    跑。

    璀璨星河下的沙漠雪地上，随着两个青年的接近，一小时前在越野车上看到的那一片影影绰绰的建筑已经不再模糊，除了仓库一样的宽大建筑和小楼之外，还有两条长长的跑道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这是一个小机场。

    机场的停机库与跑道已经彻底清晰，几架涂有彩色外观的长翼展飞机露天停在跑道一边，还有两架前三点式起落架的白色小飞机。

    “你们比预约的时间来得早了很多。”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形，正是在酒吧里被秦汉拍了肩膀的络腮胡。

    络腮胡咧完全没注意自己蒸腾汗气的头发与沾了雪水的衣服，笑着对这两个青年男女说。

    “不过正好现在我也已经准备好了。”

    他似乎完全不记得秦汉被当局通缉，闯入酒吧绑架人质以及与军警对峙，甚至于跨年时瑰丽空幻的极光与随后而来的混乱和枪声，此刻微笑着上来给了还喘着气的秦汉一个拥抱。

    祝幼仪还在秦汉松手的一瞬间有一丝怅然，但随后她立刻调整呼吸，开始关注整个小机场的环境，并同秦汉一道观察后方酒吧方向的动静，那里不知是否还有新的晕倒没有意识的人，秦汉安排趁乱射击的人是否继续扩大混乱。

    “这是我的名片。”

    络腮胡从上衣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白色名片。

    这张名片是秦汉在达科塔探测舞池里通过锐化探测到的，白色名片上的英文地址正是眼前的Jean Aviation Center。

    这个英文地址给了秦汉直觉上的强烈希望。

    全美有20000多个机场，而Jean Aviation Center是一座15号公路旁，紧邻一条小山脉的民用航空机场。机场只有两条跑道，没有塔台，在美利坚，这样没有塔台的小机场与目视飞行意味着飞行员不需要联系塔台也不强制申报飞行计划。这就是秦汉在小机场旁酒吧里筛选并拍肩的络腮胡与中年女人的原因。

    秦汉不动声色地催促着络腮胡。这里只有络腮胡一个人成功跑出包围圈，不知道后方的进展的他必须立刻起飞。

    顶着绿色头巾的络腮胡于是边走边指着停机库前那辆机身漆有N65842的编号白色的小飞机说：

    “这是塞斯纳172天鹰——最普及也最容易的单引擎螺旋桨教练机。别看这上世纪的老飞机马力不大，但十分适合新手。”

    强暗示可以绕过大脑表层意识所拥有的批判与理智思考让潜意识无条件的接受，这个过程同流行的清明梦一样，大脑会关闭掌管了逻辑判断的区域使一切行为合理。但暗示虽然利用了大脑这一特殊的bug，却只可以直接通过逻辑判断而不能直接违背目标长久观念形成的固有意志。所以为了保证成功率，秦汉安排的情节是他与祝幼仪来报名体验飞行。

    这本是十分荒唐的——预约时间是跨年夜还是深夜，两个来访者身上有不少血污——但是络腮胡就是注意不到所有这些不合理的细节，即使视觉上看到大脑意识也会自动忽略。相关学者的科研论文甚至指出这种状态在生理上的表现，在这里的络腮胡身上就是眼白部分变粉，瞳孔变小，眼球运动与大脑左半球的额叶与平常有着显著差别。

    “只需要完成40小时时长的飞行训练加上笔试考试，你就能获得FAA的私人飞行执照，简单而实惠。实际上如果不带乘客20小时你就被准许可以自己飞。”

    络腮胡打开飞机侧面的门道。

    他已经进入意识构造无比合理的情节里，正在夸张地向秦汉和祝幼仪推销航空学校的课程。而这也让秦汉对于暗示的潜力有了更深的认识和期望——梦境可以扭曲人意识的批判与理智但毕竟只是梦境，这样的强暗示却可以在现实里造梦。

    “好。”

    秦汉与祝幼仪边点头边整理准备，只要能尽快起飞，现在承诺买下这架飞机他也答应。

    塞斯纳172是一个四座小飞机，作为教练机体验者可以坐在前排主驾驶位置，有什么意外自然有一旁的教练接过飞机的控制权，而幼仪坐在后排。

    络腮胡虽然没有问两人这风尘仆仆一身血污从何而来，但是作为教练却依然尽职地拿出了一页检查列表很快地讲解检测飞机的项目，如同驾校的教练一般。在这一过程中，秦汉的锐化时刻关注着外面动静，双眼则关注学习络腮胡的每个动作。

    他先把秦汉这边主驾驶位的手刹一样的竖杆拔出旋转90°，然后又抽拔旋转了标着Mixture和Throttle的一红一黑两根杆子，调整了杆子拉出来的长度，还按下了一些按钮。

    就在秦汉等着络腮胡发动飞机的时候，络腮胡竟然把一把黄色的钥匙递给秦汉，让他插在左边的钥匙孔并打开主电门。

    “难道需要我驾驶吗？”

    “只是让你提前体验发动飞机的步骤。”

    络腮胡笑笑，在深度暗示下虽然目标是设定好的，但是言语行为展现的还是一个人最日常的性格，络腮胡又补充说。

    “我可没喝醉到把飞行交给一个新手。“

    原来飞机也是要钥匙启动的？

    秦汉紧张之余也第一次觉得飞行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

    在络腮胡手指的指示下，他插上钥匙，同时也把主电门Master Switch打开。就在他把红色的主电门开关按到On上之时，操纵杆后面的三排仪表盘也跟着花花绿绿亮了起来。

    不知为何，秦汉的心跟着这些突然亮起的仪表盘一同跳动了一下。

    络腮胡重新掌控了飞机的控制权，他的手按在那根黑色的Throttle杆上，同时命令秦汉用钥匙启动飞机。

    于是秦汉把钥匙向右旋拨到Start的位置，一瞬间这架小天鹰的螺旋桨开始旋转起来。

    这一刹那，秦汉在驾驶捷豹车、在骑机车时所产生的那种雄性澎湃与埋藏在长久岁月基因深处的某种本能也随着引擎的启动而躁动起来。

    络腮胡将这个黑色杆继续向里推，螺旋桨的转速就更高了，一个标着RPM的仪表指针也随着提高，秦汉的锐化甚至能感受到螺旋桨旋转所产生的螺旋状气流，正经过机身冲击机尾画着Skyhawk垂直翼面的左侧。

    高速旋转的隆隆声振动着，响在这个特殊的沙漠之夜，对于坐在飞机上的秦汉与祝幼仪这声音如同欢乐颂一般美妙。随着Throttle杆被络腮胡向里推深，这架单螺旋桨的塞斯纳172的风门开大，整个机身在轻微的抖动中开始向前行驶。

    秦汉看到络腮胡正左脚踩着方向舵左踏板，飞机机身下的前轮也在液压助力之下向左转向，让这个教练机在螺旋桨的隆隆声中机身左转，慢慢往跑道滑去。

    原来在地面上控制飞机前进方向，是用双脚踩着的两块踏板，秦汉记下了这个细节。

    “当速度达到55节就可以抬机头起飞了。”

    络腮胡指着标有Airspeed的空速表对身边的秦汉说，随时教导和科普学员是他的职业病。

    秦汉看到中央左上角空速表的白色指针指在表盘右侧的绿色部分，而塞斯纳天鹰就这样以恒定的速度在地面上行驶，往不远处的长跑道进发。

    风雪已停，天气很好。

    秦汉回头看了一眼祝幼仪，坐在后排的姑娘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一切正常，心神紧绷了这么久也承受这么大的压力，现在他们终于能放松片刻了。

    嘶。

    络腮胡用脚尖猛踩踏板前端，同时Throttle杆全部拉出减小风门——飞机立刻减速——安全带牢牢约束住了因惯性而向前的身体。

    秦汉猛地向前看，在螺旋桨后的跑道旁有一辆越野车愤怒地只亮着一个前灯插进来，越野车不仅挡住了起飞的跑道，而且速度不减朝着塞斯纳172冲来。

    锐化光速探测去。

    幽蓝色的眼睛，诡异而固定变化的脑波频率，衣服下鼓起的肌肉，若不是脖子上戴着的标志性电子喉，秦汉根本无法得知驾驶汽车到来的是被自己电子喉男。

    难道他已经变成梦境里那些从昏迷状态重新站起的复生者了吗？

    不对！

    梦境中的复生者从昏倒不醒到重新站立起来需要数个小时之久，电子喉男还能够正常驾驶汽车，更何况梦境中的复生者们身体强度远远没有如今锐化感知的这么强大，于是他扭头告诫络腮胡危险不要下飞机。

    迟了，络腮胡已经打开了机身右侧的舱门带着包耳的耳机就跳了下去，似乎要去探查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要！”

    秦汉对着大开的舱门大声吼着。

    “危险！”

    络腮胡茫然地转头看向舱内的秦汉，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但就是在络腮胡看着秦汉的这一瞬间，一个矫健的黑色身影从毫不减速的车里奔袭而至，速度快到刚进入20米的范围，锐化还没有完成焦聚，黑影就扑到了络腮胡的身上。

    络腮胡一声撕心的惨叫，却见四肢着地奔跃的黑色身影头部已经盖在他的肩膀上，正在狠狠撕咬——这正是梦境里复生者们攻击的手段，可是梦境里复生者绝没有这般强大的力量。锐化感受到络腮胡在死亡与恐惧之前疯狂释放出的肾上腺素，原本那一直睁不开的眼睛瞳孔在血肉神经被撕裂的痛苦中剧烈放大。那下意识要伸手推开的动作在来袭者的强大力量之下显得这么无力。

    离开拉斯维加斯的希望此刻正建立在这位络腮胡之上，在这样的深夜与眼前复生者的威胁之下几乎没可能再去找那第二个女性飞行员。恨意与焦虑催动秦汉剩余的精神力，通过飞针攻击这个突如其来的电子喉男。

    没用！

    无往不利对杰克老大也有相当威胁的精神飞针居然没有任何作用，电子喉男的意识之海无比诡异，脑波活动不受任何影响地保持特殊的频率。而且之前奔跃的速度大到冲击力将络腮胡和正在撕咬的复生者齐齐撞翻滚了两圈。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秦汉掏出口袋里的银色手枪，向右侧探出身举枪瞄准。

    啪。

    枪还没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砸在机舱侧面的玻璃上，温热的血液从离开身体开始喷射，洒在在跑道与机舱的玻璃上。这是突然变成复生者的电子喉男在争夺撕扯之下硬生生从络腮胡身体上撕下的。

    络腮胡已经在这样的重创中休克。

    秦汉射击的角度因复生者的移动而被阻挡，就在他要解开安全带离开驾驶位时，一个人反应比秦汉更快。后排的祝幼仪直接从后排窜进前排，手持着加装了快慢机的格洛克17就对飞机下面的黑色身影扣动扳机。一连串巨大的枪响响在飞机里，弹出的黄色弹壳落在了教练位的方向舵踏板上。

    飞机下方，背对着祝幼仪的电子喉男被击中脊椎，他发出人类所难以理解的嘶吼哀嚎。锐化捕捉到复生者的高高凸出周围肌肉的脊椎被祝幼仪打断，此刻下半身行动力顿时失去。他抬起满是鲜血的脸望着开枪的女孩，像野兽一样呼出的森森白气离开鼻孔又消散在寒夜里。

    “幼仪！”

    秦汉紧张地大声提醒。

    祝幼仪已经对准这个残虐的野兽扣动了扳机，可电子喉男仅剩的两条上肢骤然发力，迅猛地闪到了一旁。这一枪打空了，打偏的子弹刚在地面击出一个小坑并弹飞，这个复生者就往打开的机舱门扑来。

    秦汉从来没有这么快与这么大的力量，在这最千钧一发的时候，他的右手一把把前排右座的祝幼仪往自己方向拉，力道与速度大到女孩直接砸到了自己身上。砰！秦汉的左手也扣动银色手枪的扳机，一发子弹被撞针击锤，底火燃爆的巨大冲击力在枪膛的限制下将这发铜质子弹猛烈地推出去，子弹在膛线的塑造下飞速旋转着离开枪膛，撞进电子喉男探进半张脸的右眼里。

    子弹的冲击力打得复生者的头部大幅向后仰去，但是那双青筋暴起的苍白双手依然牢牢地抓住机舱门。秦汉怀里的祝幼仪此刻刚稳定好身型，紧跟着秦汉的枪声又是两发子弹射出，精准地钻入刚才秦汉射击的那只眼睛。弹出的弹壳还没有落地，女孩那细致却有力的右腿向舱门弹射，恶狠狠地一脚将这个复生者踹下。

    但是锐化却看到电子喉男依然不依不挠，即使全身是血只有一只手可以使用，却依然牢牢地抓着起落架，被塞斯纳天鹰拖在跑道上。

    “秦汉！甩开它！”

    顾不上关注下面拖着的电子喉男，秦汉听到祝幼仪有些发颤的声音和用力关机舱门的声响。在塞斯纳172一侧的黑暗中，他看到零零星星几辆汽车与幽蓝色的光点正在迅速接近。一股发麻的感觉在闪电般在后脑炸开，凉意顺着后背的脊柱上到大脑。

    这些由组织黑衣人变成的复生者竟然还保留有意识，倘若在跨年之前追击的黑衣人有这般力量，自己和幼仪绝对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秦汉没任何犹豫直接将Throttle杆用力往里推。

    风门大开，这架活塞式单螺旋桨小飞机微微颤抖着就向前行驶，但秦汉很快就发现不对劲——这架塞斯纳172竟然一直在往左转，眼看着已经冲下笔直的跑道来到跑道旁的沙地上了。

    飞机坏了？

    秦汉的提前设想的应急预案从络腮胡死去时就已经不能应付眼前的处境，而飞机坏了更是他不曾经历过的。塞斯纳172已经冲下跑道，教练位置的祝幼仪也无比焦虑但却又竭力保持镇静不添乱。

    冷静。

    大脑配合着锐化迅速处理着这架小天鹰的一切真实与细节，无数的信息在锐化捕捉下涌向大脑，在快速而强大的处理中，其中一部分信息被意识从信息洪流中保留下来，完成了一条闭环。

    看到了！

    秦汉锐化看到整个飞机的左侧都在受着向下的力。这些力来自螺旋桨旋转带来的扭矩反作用力，左侧的起落架也因此承受更多重量，造成左侧轮胎的地面摩擦力比右侧大，飞机因此往左偏。起飞阶段这样的左转弯偏航运动是正常的，风门越大、螺旋桨旋转越快扭矩反作用力越强。看清了左偏的真实而正常的原因后，秦汉学着之前络腮胡的操作，双脚踩着方向舵踏板来纠正飞机在地面的方向。

    右脚踩下右踏板，他控制飞机向右侧的跑道转去。

    飞机终于再次斜冲回跑道，就在回到跑道的瞬间敏锐的听觉已经捕捉到安静的冬夜里，在隆隆的飞机声中后方嘶吼和粗喘的声息越来越近，爆炸性的力量从高高鼓起的肌肉中产生被锐化捕捉到。

    近了。

    近了。

    锐化已经能感受到那狂躁的心脏跳动和诡异的脑波，一种对血肉的欲望似乎透过皮肤穿过这20米的距离把机舱内的空气都凝结了。而随着距离的接近，复生者们双腿双手交替奔跃的频率还在提升。

    怎么办？

    跑道长度有限，沙漠里地表高低不平，还有众多低矮灌木作障碍，飞机在这样的地面是跑不过后方众多凶残复生者的。

    著名的扑克牌手Brunson、Phil Helmuth，股票投机家Livermore都曾在自己的书中会提及某些特定的瞬间，他们会拥有强烈的不容置疑与拒绝的预感与直觉，指导自己下一手牌或者下一次交易的并总能获得成功。这从来自潜意识对于无数摄取信息的直觉会强烈到理智都无法抵抗，而遵从直觉行之确实总是能取得最好的结果。

    左手握着操纵杆，秦汉右手向前推动了Throttle杆到底。

    风门全开！

    螺旋桨迅速提高到最高转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