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番话起了效果，鸣山张了张嘴巴，半天也没挤出一个字来。

    “汝……”她斟酌着用词，“我刚才不该那样对汝的，没想到汝这么可怜……”

    周远接过话头：“所以你还是找其他人……”

    “不会的。”鸣山打断他，然后两脚离地飘起来坚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汝不必再担心了，吾以后会绝对会让汝过上好日子的，吾以自己名号担保。”

    喂，不是吧。

    周远呆呆地看着鸣山，我担心的就是你会对我怎么样啊……

    “可我怕自己会拖累你。”周远辩解道，还不忘夸她一句，“像你这样厉害的人物，应该拥有一副更好的身体。”

    “汝住嘴！”鸣山突然大喝道。

    “吾不许汝这样看轻自己，汝的身体是整座城市中最好的，吾不会看错。”

    周远：“……”

    我咋不知道自己还这么优秀呢？

    许是嫌麻烦，而且没有威严，鸣山又伸出柔软的小手摸了摸周远的头，俨然一副我罩定你了的样子。

    “汝是必须的，吾没有汝不行。”

    多直白的话啊……

    周远觉得如果换个浪漫点的场景，有女孩子这么对自己说的话，他恐怕没有办法拒绝了。

    但是这里不行。

    别人告白要送花，鸣山告白，是要送命的。

    “可是……”周远还想要再说什么。

    “汝还有什么顾虑吗？”鸣山绕着周远的头顶飞了两圈，漆黑的长发散在背后，搭配上洁白的小连衣裙，天使一样。

    “我……”

    周远苦笑了一声，“我不想回去。”

    怎么说都没用，不如直接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汝……”

    鸣山停了下来，睁大了眼睛，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其他色彩。

    “汝竟然不想回去吗？”

    “嗯。”周远像条蔫狗一样，低垂下头。

    “刚才我也说了，我在那个世界，没啥好留恋的。”

    这句话真酸，酸得周远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其实好想回去再祭拜一下母亲，然后见见自己喜欢的两个女孩，来个不留遗憾的告白，可是如果自己这个样子回去，只会伤害她们。

    “汝……”

    鸣山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

    她一直以来都不是在请求周远的帮助，也不是威胁。

    她谈话的基础就是建立在周远一定想要回到人间的。

    各取所需。

    她从没想过对方会这么拒绝掉。

    这个人类，竟然想要留在地狱吗？

    怎么可能？

    地狱里任何一个灵魂都想要重返现世，他们日复一日地挣扎、咆哮着，却无济于事。

    如果能有机会，他们会在顷刻间放弃掉所有。

    有血有肉，有味觉有喜悦，有除了痛苦与枯寂之外的世界，是每一个堕入深渊之人的向往。

    她一直以这个前提为思考。

    从没想过，拒绝。

    “不可能的……”

    她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

    “汝对人间就真的没有执念了吗？”

    周远缓缓摇了摇头。

    “汝撒谎！”

    她定在半空中，满头黑发瞬间变成了纸一般的苍白。

    她睁开双眼，渗出血一般猩红的目光。

    她张嘴，露出獠牙。

    可爱躲藏地无影无踪，她露出狰狞的面目。

    “吾一定要带汝回去，汝不能拒绝！”

    周远被她的样子吓到，但还是轻轻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有办法拒绝的。”

    他又后退了一步。

    “你刚才说过，只要进了这个门，你也无法掌控我了。”

    他再次后退，转头看了看大门的距离，只有不到十步。

    “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这么近的距离，我要跑进去，你也拦不住。”

    “汝……汝……”

    她失去了所有的依凭，只能茫然的长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啊——”

    她凄厉地尖叫，双手捂着头，手指疯狂地撕扯着头发。

    周远已经开始跑了。

    “吾……吾不要。”

    她伸出双手在空中挥舞，什么也没留下。

    “汝停下，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啊！救救吾，求求汝了……救救吾，没有汝的话，吾就要死了！吾不想死，不想死啊！”

    她发狂似的大喊。

    状若疯癫。

    不管不顾。

    她抛弃了所有的尊严，跪了下去，脸深深地埋在地面里。

    周远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卑微地恳求。

    但是他不能停下来。

    绝对不能可怜她。

    再说他有什么资格去可怜人。

    甚至就连鸣山究竟可不可怜都是个问题。

    他知道她从人间追寻着自己，来到地狱。

    她已经死去多时。

    现在却还依旧存在。

    她请求他让出自己的身体。

    她因此可活。

    在么在周远之前呢？

    为了活下去，她究竟占用了多少人的身体，杀死了多少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吾不该那么对你，吾有罪，吾错了，吾知道错了！吾是傻子，吾智商不够，吾不应该拿鞋子砸你，吾错了，吾错了，所以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了，救救汝，救救吾……”

    她对周远改变了称呼。

    开始道歉。

    并拿头疯狂地撞向地面。

    一次又一次。

    深色的液体很快蔓延。

    她继续砸，仿佛有无尽的懊悔。

    头颅像是一柄重锤，溅得红色的液体满地都是。

    她披头散发，全然不见之前骄傲的样子。

    周远已经跑到了门前，停了下来，只差推开门就能进去。

    他不会动恻隐之心的。

    绝对不会。

    他没有理由会去可怜对方。

    可是……

    他只是想……想看一看。

    鸣山毕竟是她死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一滴液体溅到了他的脸上。

    热的。

    鬼也会留血吗？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要去……救她吗？

    开什么玩笑！

    她可是恶鬼啊！会吃人的那种，看她的嘴巴里的獠牙就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吃人，谁会特地去长那玩意儿啊！

    或许她可爱的样貌也是伪装的，就是为了骗人来吃。

    看她现在这么可怜的样子，谁看了都会动恻隐之心吧。

    但是如果真的信了，可是会死的！

    她就是靠这个活下来的，恶鬼如果不吃人，还是恶鬼吗？

    但是。

    但是……

    “但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猜测啊！她从来没说过自己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啊！”

    他转过身，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扇恢弘的大门。

    地狱吗？

    也算是来过了。

    如果鸣山的说法正确，自己已经看到了许多人永远也看不到的场景了吧。

    话说这个世界怎么搞的，也好面子工程吗？明明只是一个没什么人来的入口，却偏偏搞搞这么大，我站在门前，就连个蝼蚁都不如。

    真是渺小。

    他胡思乱想着，开始往回走，速度很慢。

    鸣山还在拿头磕着地面，他看着，自己都觉得疼。

    他们之间还剩九步的距离，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周远决定花十步来走完。

    多出一步的距离，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叛逆。

    ——你啊，就是太懂事了。

    他忽然想起母亲说的话。

    那段时间他刚考上重点高中，为了支撑起整个家庭，母亲除了本职工作外，又找了一份兼职，经常深夜才能回家。

    他除了每天给自己做饭以外，还会在母亲回来之前，单独给她再做一份热乎的饭菜。

    他几乎没有放松的时间。那天母亲抱着他，用哽咽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你啊，偶尔也为自己想一点，这样以后遇到其他女人，会吃亏的。——

    他眼泪很快流了下来。

    不知道母亲在地狱里没有等到自己，是会开心还是失望。

    我不是个好儿子。

    对不起，

    妈。

    听到周远的脚步，鸣山从那一滩血水中，抬起了头。

    “救救吾……”

    她四肢并用，像条狗一样，狼狈地爬了过来。

    “救救吾，我什么都愿意做，你要什么吾都给你，求求你，救救吾！”

    在她的胸腹间，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伤口贯穿了身体。

    她没有流血，整个人像一张撕破的白纸。

    “真的，吾什么都听你的……所以求求你，救救吾……”

    她双手抱住周远的小腿，嘴里哀求，不停地哭泣。

    她抛弃了一切，只为了活下来。

    周远弯下腰，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笨蛋，我又不是恋童癖，以后不许这样做了，我会被警察抓走的。”

    他接着蹲了下去，双手叉在她的肋下，将她扶了起来。

    “走吧，咱们回去。”

    鸣山依旧是正在哭泣的神情。

    她额头血肉模糊一片，几缕发丝凌乱的贴在那里，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精致的鼻子不断地吸着，嘴巴紧紧的抿住，脸蛋儿圆鼓鼓的。

    “你，你要，要救我？”

    她因为抽泣，话有有些说不连贯。

    “是啊，真是个笨蛋。”

    周远脸上无不自嘲的神情。

    “……”

    “走吧，不是时间不多了吗？我可不认识回去的路。”

    “谢谢你。”

    她伸手，抹干了眼泪。

    ……

    ……

    在他们走后，无边的空寂之中，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

    天帷之上，两座神像朝着永恒的黑暗，投下俯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