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光启八年 第一百六十三章 偏信则暗
周胤绪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手点了点宋圣哲,“宋大人好利的一张嘴,”他收回手,似玩笑般道,“还说琅州怕我的人多呢,想来不过是哄我的促狭话罢。”
宋圣哲作势掩了掩口,笑道,“冒犯了,冒犯了,周大人可千万别将此话传给周太师知道。”
周胤绪道,“我自来琅州,从未往定襄递送只言片语,怎么众人遇我,却都以为我是那等爱嚼舌根之人呢?真是咄咄怪事。”
宋圣哲道,“周大人误会了,众人皆知周大人秉性周正,只是,为人父似护犊牛,周大人亦是人父,想来也能有体悟罢?”
周胤绪顿了一下,道,“舐犊情深乃人之常情,宋大人有所顾虑,是应当的。”
宋圣哲道,“周大人是明白人,”他微微笑道,“其实,周大人若心有疑问,该去多多请教范大人才对,我虽与周大人平阶,却不敢在周大人面前指手画脚呢。”
周胤绪道,“我临行前,家父也曾这么嘱咐我,”他顿了顿,又道,“家父还说,要我将宋大人作一般同僚对待即可。”
宋圣哲挑了挑眉,就见周胤绪看了过来,“我有心子尊父嘱,宋大人却将我视作鬼神,敬而远之,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宋圣哲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即使作为一般同僚,我也不该随意与周大人议论诤谏一事,否则,岂非妄结党羽?”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会儿,移开了视线,“宋大人之谨慎,我不及万一矣。”
宋圣哲道,“周大人莫要自谦,”他微笑道,“周大人遇事,从来都是无偏无党,断断不会畸轻畸重。”
周胤绪回笑道,“我来瑁梁不过三日,宋大人就特来为我解了一番‘中庸之道’,‘中庸’之‘中’者,正为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宋大人苦心,我如何能忘?”
宋圣哲道,“是啊,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年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如今周大人无偏无陂,琅州自然将‘王道荡荡’。”
周胤绪抿了抿嘴,“宋大人……究竟是看不惯我呢,还是……”
宋圣哲打断道,“并无此意。”
周胤绪道,“既如此,宋大人为何以‘反语’讥之?”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多心了,‘反语’多讽贤者之过,譬如,寇莱公之知人则哲,王子明之将顺其美,包孝肃之饮人以和,王介甫之不言所利,而我方才所言,皆为亡国君之谬举,怎能称作‘反语’呢?”
周胤绪一噎,随即轻声道,“宋大人的意思……是我不该上奏去参纪万里,对吗?”
宋圣哲抚了抚桌案上的邸报,“此事上,我与范大人一样,不予置评。”
周胤绪犹疑道,“那,宋大人方才所言,是……”
宋圣哲接口道,“不过是与周大人论论古今罢了,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他顿了顿,又道,“周大人既想将我作一般同僚看待,我亦该如此待周大人,同僚之间阔论古今事,似乎并无妨碍罢?”
周胤绪想了想,笑道,“宋大人不必忧心此事。”
宋圣哲反问道,“我何忧之有?”
周胤绪道,“方才宋大人听了我的话,是误以为我将开口请宋大人与我同参纪万里罢?”他微微笑道,“所以,宋大人才说了这许多‘反语’,是想先发制人,将我的话堵在喉咙口。”
宋圣哲笑了笑,“这倒不然,其实,我是想将周大人的话堵死在肚肠中,掐灭在骨隙里,只是周大人并非郢匠之质,便难免立而失色。”他敛了敛笑容,“不过该说的,我都说了,一字不漏,周大人要是听岔了话,周太师也再不能责怪我了。”
周胤绪道,“范大人与宋大人说话,一向是滴水不漏,这点,我一来就领教了。”他吸了一口气,“相较起来,彭大人说话,就不像两位大人这样动听。”
宋圣哲微笑道,“彭大人说话,是一向的不好听,上回商议是否共参文经登时,彭大人的话就已经很难听了。”他顿了顿,似不经意般补充道,“我原以为,彭大人是再不会去文氏家中作客的,没想到他为了见周大人一面,竟巴巴儿地又去了。像这一类的事,往常,彭大人要为了广德军才肯做呢。”
周胤绪道,“两位大人都觉得,彭大人建议我上参纪万里,是因其背后之人?”
宋圣哲笑着反问道,“那么,周大人的心里觉得怎么样呢?”
周胤绪道,“我与彭大人相处不久,不好随意臧否其人品,只是依我与彭大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彭大人似乎,不是像上午议事时那般会轻易露出底牌的人。”
宋圣哲一怔,就听周胤绪接着道,“彭大人是将门之后,而在文氏家中作客时,我拿夏英公去比他,又暗讽卫烈侯出身低贱,他却不急不恼,泰然自若,全然不似上午议事时,被范大人一句‘避名称字’就激得面露无措之人。”
宋圣哲闻言,沉默了半响,忽而开口问道,“那么,周大人究竟想不想上参纪万里呢?”
周胤绪微笑道,“其实,三位大人心里都清楚,此事传到了我的耳中,又经了上午的那一番议事,无论我参不参,往后上邶州若出了半点儿差池,有心人发作起来,都能寻着我的不是。因此,这一句‘想不想’,可轮不到我来说。”
宋圣哲挑眉道,“有心人?”
周胤绪点头道,“有心人。”
宋圣哲垂下了眼帘,他思索了一刻,开口道,“周大人的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再不应,就是拂了周太师的面子了。既如此,我便教周大人一桩巧宗,周大人不如写封密扎,投到御史跟前去,御史有权‘闻风奏事’,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又多,御史得闻,不敢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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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论语》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樊迟问孔子怎样才算是智,孔子说:“专心致力于(提倡)老百姓应该遵从的道德,尊敬鬼神但要远离它,就可以说是智了。”
2 《资治通鉴》:上问魏征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
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驩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拥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而下情得以上达)。”
上曰:“善!”
3 宋·朱熹《中庸章句》题注:“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
4 《尚书》: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尊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
5 宋袁褧《枫窗小牍》:“宣和中有反语云:‘寇莱公之知人则哲,王子明之将顺其美,包孝肃之饮人以和,王介甫之不言所利。’此皆贤者之过,人皆得而见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