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正文卷 第九百九十章 追星
爱情这东西,来的时候往往悄无声息,走的时候却容易让人肝肠寸断。
所以陷入情网的滋味,虽然人人期待,最初都很美好,但过程和结果却总是难求圆满。
和小陶一样,雪夜的当天晚上,已经二十好几的罗广亮也遇到了让自己一见倾心的女人。
从这一点来看,他和小陶倒真称得上是一对儿难兄难弟。
要说他们俩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小陶和桑静是老同学,是在大街上偶遇的。
而他则是应邀赴宴,不经意就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姑娘掌控了他的心。
要说这件事的罪魁祸首,还是得算在皮尔卡顿公司的沙经理头上。
尽管宁卫民这次回来,已经对当初“投资团”的各位同事们表示过,自己就不是为了炒邮票回来的。
而且还私下里对他们明言,由于鼠票和牛票恶炒过度,这就是一锤子买卖。
后面的生肖票不可能再度复制老鼠和牛的行情。
但沙经理这个死胖子比谁心眼都多。
他担心宁卫民不说实话,或是避重就轻,所以就打起了旁敲侧击的主意。
瞄上了跟宁卫民关系比较亲近,一直为宁卫民鞍前马后办事的罗广亮,想从他嘴里掏点内幕消息。
当然了,沙经理也懂得办这事儿,不能急于求成。
毕竟“炒老鼠票”的时候,他已经和罗广亮接触过不短的时间。
罗广亮对宁卫民的忠心,办事沉着、冷静、有章法,沙经理都看在眼里。
他早就知道罗广亮是个不好湖弄的人,越急就容易把事儿搞砸。
但好在他眼里,罗广亮也有天然的弱点,就是讲交情,要面子,为人厚道。
所以他就采取了感情投资的办法,正事不谈,先套交情,只交朋友。
他相信只要能和罗广亮建立起一定的感情基础来,他就有了稳定可靠的消息源,剩下的事就好说了。
哪怕罗广亮始终不为所动,守口如瓶也无所谓。
因为就凭他的脑子,他的眼力见儿,只要宁卫民让罗广亮去办邮票的事儿,他不相信自己连点端倪也察觉不了。
其实炒邮票这东西需要的是什么吗?
不外乎就是个投资方向罢了。
一旦让他抓住点什么,那就等着发财吧!
就像上次,他跟着宁卫民买日元不就合适了吗?
投进去三十万这才半年而已,就变成五十万了,而且还在上涨呢。
这只能说跟上宁卫民的脚步就能捡着钱,无论投入多少都是值得的。
实际上,就为了拉拢罗广亮,沙经理倒真是不小气。
他几乎拿出了曹阿瞒对待关公的劲儿。
三天一小请,五天一大请,没事儿就拉罗广亮出来,请吃请喝。
而且还挺拿罗广亮当回事的,张口闭口“兄弟”,“咱哥儿俩”怎么怎么地。
罗广亮虽然和沙经理压根不是一路人。
可自打宁卫民炒完邮票,他就没有太多的事儿可做了。
空闲时间一大把,时间长了也是无聊。
由于人是有社交需求的,他对于沙经理聊起那些外企的事儿,听着总觉得新鲜感十足。
那原本就属于他永远触碰不到的陌生世界。
再加上沙经理摸脉挺准,罗广亮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
有时候真禁不住几句好话,又不太懂得场面上的套路。
见沙经理一脸殷勤上赶着与自己亲近,罗广亮虽然有所警惕,知道对方必然有所求,却也不好太驳人家面子。
于是一来二去的,他就牛皮糖一样的沙经理给粘住了。
对于沙经理的盛情邀请,越来越难以说出“不”字儿来。
像这一天,罗广亮就是按照约好的时间,晚上七点来到马克西姆餐厅与沙经理聚会的。
只是他没想到一来,隔着大老远,就看出马克西姆餐厅极其反常的地方来了。
敢情和过去不同,餐厅门外居然已经没有歌迷聚集在此了。
要知道,就凭张嫱如今红透全国的名气,即便是雪夜,马克西姆餐厅门口台阶两边也会有歌迷站岗的。
这可是罗广亮曾经亲眼所见的情景。
像去年京城初雪那天,马克西姆餐厅门口就聚集了十几个张嫱的歌迷,马路牙子上还有好些崇拜崔建的男孩子。
那些人,几乎每人叼着一根香烟,个个都抱着挺大的吉它,嗡嗡地拨弄着。
一直等到十点半演出结束,就为在大门口见崔建和张嫱一眼,要个签名。
马克西姆餐厅还专为这些人准备了免费的热水。
只要求他们克制骚动,遵守秩序,不影响餐厅正常营业。
所以照常理来讲,马克西姆餐厅应该是餐厅里面为顾客演出,外面也有人自娱自乐才对。
要不怎么说,这里已经成了京城前卫音乐演出的圣地了呢?
人气儿就是旺啊!
然而今天罗广亮却发现,大门口没有闲杂人等,只有顾客出出进进。
怎么能不心生狐疑,好奇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结果走到餐厅大门口,他发现餐厅前面,多了一个用画架子立起的一块黑板。
黑板上写着演出的相关信息,用大小不一的红字和醒目的惊叹号来表达的重要通知。
以他的文化水平,起码读了两遍才弄明白。
大概的意思是,从大前天开始,崔建和张嫱就告别观众,暂停演出了。
取而代之的是ADO乐队和一个来自青岛歌舞团名叫张蜜的女歌手,来此献艺。
演出时间为期两个月。
在此之后,崔建和张嫱才会重返马克西姆餐厅的舞台。
这让罗广亮释然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失望。
因为说实话,他虽然比别人更多知道内情,猜测崔建和张嫱是在准备出国的事儿。
可问题是此时的内地乐坛,只有美声、民族、通俗歌曲之别。
主流舞台上,哪怕是通俗,大多数人唱得不是李谷一那样的抒情歌曲,就是模彷港台歌手的“靡靡之音”。
而像小崔那样硬朗不羁的摇滚音乐,像张嫱那样带有磁性魔音,动感天生的迪斯科曲风。
别人可唱不出,别处也听不到。
罗广亮早已经成为了崔建和张嫱的忠实乐迷。
其实大部分晚上光临马克西姆餐厅的国内顾客,基本上也都是冲着他们俩的精彩演出来的。
否则谁没事花十块钱喝杯洋酒,五块喝杯咖啡啊?
那掏的其实都是票钱。
这一下可好了,他们这一走,真正的音乐没了。
马克西姆再请来救场的人啊,弄不好就是那种披着长发,只会哀声叹气地亲吻麦克风的歌手。
电视上现在这种是主流,歌舞团也流行这种,美其名曰“气声唱法”。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谷依教出来的呢。
可问题是人家李谷依唱歌不是这样啊。
人家演出的时候,可没从音响里传出过啦啦的气门芯漏气似的声音。
天知道这是哪门哪派野路子的传承!
果不其然,等到罗广亮真正一进去就发现,马克西姆餐厅不再是座无虚席,上座率也就六成。
不但国内顾客少了,外国人也少了,也不见服务员在舞台周围见缝插针设置加席了。
当然,也有个好处,就是整个餐厅的环境宽松了不少。
另外,那种要一杯咖啡就准备泡一晚上,看整场演出的主儿,当然也没了。
罗广亮不难找到沙经理的位置。
不但因为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对马克西姆餐厅的内部环境早已经不陌生了。
也因为沙经理身为皮尔卡顿公司的高层,和宁卫民一样,在这儿消费有不小的特权。
一个是价格上打七折,还有一个就是能预订位置,提前一个电话跟餐厅打声招呼就行。
像这一天,沙经理就坐在舞台左边一个带沙发座的小桌上,正跟餐厅经理说着话。
罗广亮走进餐厅就看见了他。
他立刻甩开了餐厅经理,向略显拘束的罗广亮挥手打招呼。
罗广亮坐下来,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他只看见小桌上沙经理已经点了一些前菜。
什么凯撒沙拉、鹅肝拼盘、奶油芝士培根球,面包篮,都不便宜。
桌上一杯开胃的餐前酒已经见底,沙经理的胖脸上是两片湿润的嘴唇。
他递给慧泉一支烟。“来来,快坐,兄弟,就等你点主菜了……你要喝香槟还是要干邑?”
“香槟吧。”罗广亮已经熟悉了法餐的大致内容,而且懂得了干邑是餐后酒的规矩。
主菜他要了一份烤小羊排配尖笋,随后就又沉默起来。
接触这么久了,他还是不善于跟沙经理这种人打交道。
主要是总觉得没有共同话题,总不能开口聊江湖上的事儿,或者摔跤的事儿,只能在商言商。
可问题是他脑子里还有根弦,极力避免透露有关宁卫民的消息,这就很是矛盾。
好在沙经理是场面上的高手,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他们都感兴趣的话题。
“你来之前,我正跟餐厅的人打听呢……”
“打听什么?”
“打听那个新来的乐队,还有那个唱歌的女的。我问问水平怎么样?”
“那餐厅经理怎么说?他们雇的人不是都来唱过了么?”
“乐队没的说,比过去的七合板棒,这回可是合资产品了,两个乐手是外国人呢。就是那女的不太行,别看也姓张,可跟张嫱的水平可没法比。昨天,听说还跑调了。”
“啊?有这么差吗?那这不砸牌子吗?难怪青岛歌舞团都不待了。”
“嗨。也不能那么说,我听经理讲啊,其实那女的嗓子不错,确实专业团体出来的,排练时候绝对没问题。跑调就是紧张导致的,可能没见过这么多外国人的场面,才怯场。其实唱得不灵,倒也罢了。关键是打扮也土气,听说这两天正让皮蒙的设计师给做形象呢。”
“哦,我知道,听卫民说过,是你们公司和港城人合办的美容美发学校是吧?那有专业人士捯饬捯饬,肯定就没问题了。”
“这还真说不好。这形象啊关键在于气质。可你想想,一个青岛歌舞团的,在首都演出,那不战战兢兢的才怪呢。都肝儿颤了,上舞台,她能有什么气质……”
俩人说话的声音很低。
音箱放的是一首缓慢的乐曲,旋律单调而低沉。
就这么聊着吃着,全无压力,很快就到了晚上八点。
不过等到演出一开始,罗广亮才惊讶的发现,这个张蜜呀,原来也是个刚刚二十初头岁的大姑娘。
偏偏外面通知上却咬文嚼字把她写成是张蜜女士。
瞧这事儿闹的,居然让他误会了,还以为是个挺大岁数的娘们。
而且张蜜一开口,就把罗广亮给打动了。
她的嗓子确实不如张嫱那么特别,有魔力。
但她另走一路,歌声单纯得令人心痛。
嗓子很嫩、很甜,一点儿也没有撒娇的味道。
就仿佛一个女孩子在跟父母兄妹聊天,澹澹地诉说心里的苦闷。
尤其是她的演出态度,那是非常卖力。
脸红彤彤的,白皙的太阳穴上亮着汗珠。
一张瘦瘦的瓜子脸。像个不懂事的胆小的孩子,大人让她唱,她就卖力地唱起来。
她脸上单纯的表情和歌曲的旋律、内容一点儿确实有点不合拍。
但罗广亮一点也不失望,反而有点兴奋。
说句不好听的,他经常在天坛和皮尔卡顿公司专营店送货,至少认识五十个以上的漂亮姑娘。她们气度清高,口袋也有钱,可就是有股子让人不舒服的趾高气扬的劲头。
而这个姑娘讨人喜欢的,是她验上略显缅腆的纯净表情和她的歌声。
她长得虽然很漂亮。但如果没有化妆,就更好了。
罗广亮现在有点可惜这个姑娘,对给她化妆打扮的设计师颇有意见。
他认为化妆这事儿,弄得有点太过了。
浓烈的眼影和口红,反而掩盖了这个姑娘最吸引人的魅力,让她至少显得成熟了好几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没有掌声吧,还是太过紧张,台上的姑娘一边唱一边用手帕擦脸。
而且显得有些疲倦和情绪低落,勐一看好像不大高兴。
罗广亮因为距离近,甚至能看清姑娘低着头,鼻翼轻轻起伏,脖子后边和口鼻之间有一些澹澹的绒毛,上面有晶莹的汗星星在不住颤动。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的心随着姑娘的嗓音忽高忽低,呼叫就脱口而出。
“唱得好!”
这一句,让几乎所有目光都投向他。
有的听众,还轰一下笑起来。
当罗广亮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不免老脸一红,很有点出丑的尴尬。
但是,当看到台上的姑娘也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以示感谢的时候。
他居然也再度有了勇气,索性带头大力鼓起掌来。
与此同时,他红着脸逼视周围一张张面孔,神情蛮横。
于是所有讥笑声因为他的眼神全都平息下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沙经理捧场似的,几声跟随的掌声。
说也奇怪,台上的姑娘受到这样鼓励,忽然节奏就准了,演出水平明显提升。
等到一曲唱吧,姑娘不由躬身面对全场,尤其对罗广亮的方向表示谢意。
“谢谢您!”
“不客气。”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对话。
但就这么一句简单的对答,让罗广亮激动莫名,足足回味了好几天。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未来的他,将会成为这里的常客。
会以比那些小年轻们更狂热的痴迷,去“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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