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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正文卷 第一千五十七章 消夏

    一觉醒来,天花板已经被外面耀眼的光照亮。

    屋里电风扇吹出的小风掀动窗帘,其后模糊的窗框随光流移动,如同缓缓行进的列车,把宁卫民带向远方。

    他此时睁开眼睛,只觉百无聊赖,忍不住继续躺在床上发呆。

    那挂在墙上,天天都要被撕掉一张的年历显示,今天已经是他归国后的第四天了——1986年的7月29日。

    可他还是依然什么正事都不想干。

    甚至为了不被打扰,就连留在国内的BP机也一直没开机。

    所以直到他迷迷糊糊中又眯了半小时的回笼觉,再睁眼发现已经十点钟了,这才算真正起来洗漱。

    有句老话叫“人离乡贱”,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人一旦离开了土生土长的地方,乍到一个远方的新地方,话也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难免就显得傻里傻气,就跟缺个心眼似的。

    像宁卫民在日本的时候,他就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种滋味。

    哪怕他手里有钱,哪怕他混得不错,可因为语言、文化、风俗都是一知半解,身在东京的他时时刻刻唯恐闹出笑话。

    即便如今越来越适应,财富也越滚越多,可毕竟还是生活在国外,漂泊在异乡。

    那么人就总是拘束着,难以放松,心里也总绷着一根弦,让他永远警醒。

    可归国之后,就完全不同了。

    他心里这根弦一下就松了,没了,肩膀上的压力好像也凭空消失了。

    这才算真正感受到阔别已久的轻松和只有,才能真正放飞自我。

    于是,宁卫民也就从“人离乡贱”这个道理引申出下半句来——人归乡懒。

    回来之后,他还就是想跟废柴一样过几天懒懒散散,随心所欲,不用费心劳力的日子。

    就喜欢整天像个无业青年一样的四处瞎溜达,吃饱了混天黑。

    也许对大多数的人来说,这么无欲无求的苟活,会被视为没出息,没有志气的,是万万要不得的。

    可相反,对他这样一个刚从国外归来的成功人士而言,反过来就是一种休养生息的刚需了。

    这大概就是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的道理。

    当然,尽管从物质条件的角度出发,京城目前是无论怎么样也赶不上东京的。

    尤其扇儿胡同的大杂院,就连宁卫民在日本用“阿巴托”改造的职工宿舍也比不上。

    再加上此时的京城还没出伏天呢,没有空调的情况下,热得能让人恨不得自己扒下自己的一层皮来。

    可就是这样的穷杂之地,这样的许多人家挤在一个大杂院里的炎炎夏日。

    却有着只有京城的胡同里土生土长的人才能领略到的质朴幸福,有着需要平和心态才能感受到的生活乐趣

    没错,天气是热得让人不堪忍受。

    可是京城人独有的消夏方式,却让这样酷暑之日多了许多美妙的滋味。

    首先,这暑热的时节,也是京城人口福最大的时节。

    不但有红李、玉李、虎拉车、水蜜桃、大沙果子、牛乳葡萄这些果子可以吃。

    果子以外还有瓜呢。

    此时的京郊,光西瓜就有许多种类。

    什么“画眉子”、“黑鬼子”、“大三白”、“绿三白”、“花皮瓜”、“锦皮瓜”、“枕头瓜”、“黑蹦筋儿”、“六道筋儿”等等。

    有的白,有的绿,有的黑,有的黄,白瓤白子,黄瓤黑子,红瓤黑子,金黄红子,或是浑然一体,或是皮道分明。

    同样的,香瓜的种类也不亚于西瓜,而且名字更形象更为有趣。

    像因形状而得名的“白羊犄角蜜”,“青犄角”。

    因颜色而得名的“旱三白”、“大水白”、“白葫芦酥”、“灯笼红”、“旱金坠儿”。

    还有因嘴劲儿大难为了年长者,而赢得“老头儿乐”别称的“哈蟆酥”。

    以及因口感发面,往往被人从相反处理解,误以为是“老头儿乐”的“面猴儿”。

    此外,还有酥瓜和老洋瓜呢。

    这两种瓜虽然皆无甜味,只能取其解渴。

    但如镇凉食之,也另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滋味,让人不虚瓜季。

    说真的,在宁卫民的个人感受里,夏季的京城满可以比得上花果山了。

    真要靠这一方水土来养活只吃鲜果而不碰火食的神仙,想来也并非难事。

    而这样的福气,更是足够让日本人羡慕死的,因为就连京城的普通百姓都可以实现水果自由。

    除此之外,高粱河,什刹海,筒子河里,还有野生的鱼虾、螃蟹、荷花、荷叶、菱角、鲜藕与鸡头米。

    只要会水的,善钓的,无论大人孩子尽可自取。

    完全的纯天然,绿色无污染。

    不夸张的说,京城的暑热至少能被这些时令鲜货降温了三分之一。

    当然,夏天的饭食也许会因天热而简单一些,可是这些鲜货已经基本上可以弥补人们在肉食上的损失。

    2号院里就经常听到有人这么说,“天儿热得我什么也不想吃,今儿晌午甭做了,就洗点瓜果,来头新蒜,再来碗过水的炸酱面得了。”

    罗家和边家的大孙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了,连这两个毛孩子也发表过类似于孙大圣的豪言壮语。

    “要一天吃三百个桃子,不吃饭,我也干!”

    “对,要是那种又大又红的水蜜桃,不吃饭就不吃饭!”

    所以这并不让人觉得怎么委屈。

    或许是显得有些口舌清淡,可不是还有“煮花生”和“煮毛豆”来调剂味觉嘛。

    尤其像宁卫民这样兜里趁钱的主儿,大可以再去副食店里溜达一圈。

    切点蒜肠、粉肠,弄点拆骨肉、松花蛋和花生米来,也就满可以把馋虫安抚住了。

    假如再赶上有京郊卖驴肉的小贩进城,串游进了胡同再一叫卖,还能有额外的口福呢。

    反正宁卫民是不惜钱的,必得买上几斤,切得薄薄的卷进烙饼,再配着小葱蘸酱来个大快朵颐。

    最后再退一万步讲,不还有康术德开得大酒缸托底呢嘛。

    不同于冬日,康术德和张大勺的买卖,到了夏季也有夏季独有的时令吃食。

    酒添了冰镇的竹叶青和茵陈酒。

    小菜添了用花椒大料煮的豌豆和芸豆,还有油炸小河虾、香椿拌豆腐。

    有了这些,再要上一碗刀削面或是烂肉面,就是丰盛解馋的一餐。

    最绝的是“张大勺”还给大酒缸增添了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冰婉儿。

    这是效仿当年京城八大堂之一,什刹海边上“会贤堂”的做法。

    用一大碗水晶冰,上面覆着张碧绿荷叶,叶上托着香瓜、鲜菱角、鲜核桃、鲜杏仁,鲜藕,去了芯儿的莲子、再与鲜榛子和蜜饯搭配,最后洒上点蜂蜜水,桂花酱。

    就这道酒菜儿,不但透着香,鲜,清,冷的丝丝凉意,光凭这些新鲜食材琳琅满目的色彩,就够让人去掉暑气,食指大动的了。

    关键它还有个好听又吉利的名目,叫“聚宝盆”。

    那没的说啊,这宁卫民吃美了的同时还开了眼,这就又学到了一手。

    打算今后就把这冰婉儿也列在坛宫饭庄的夏季菜单上宰客去了。

    最起码他能肯定,小鬼子绝对吃这一套。

    另外,也得说说住。

    这年头的京城啊,其实落后也有落后的好处,起码大环境上,没有温室效果。

    这就导致哪怕是天上下火,地上蒸笼,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的三伏天,这一早一晚,京城也是相当的凉爽。

    哪怕大杂院的房子简陋,没有空调,但大部分的时间,人们是能够睡个安生的觉。

    所以哪怕是贫穷之人,也不算太过难熬,照样还能感到夏天的可爱。

    比方说,如果起得早,每天早晨一推开屋门。

    院儿里的人出来洗漱,便可以看见边大爷栽种在院里的那些牵牛花。

    蓝的,白的,红的,带着露水,向上仰着有蕊的喇叭口儿,甚至有时候这些花上也许落着个红的蜻蜓,看着是多么喜人啊?

    即便是宁卫民没有早起的习惯,他也可以在太阳老高,屋里热的待不下去的时候,躲到天坛公园凉快去。

    那里最多的就是千年古树,苍松翠柏,是夏日里京城里所能找到的最佳避暑胜地。

    那里的殿宇很高很深,老有溜溜的小风。

    尤其宁卫民还亲手给自己积了福。

    由他一手促成的暑期书市,斋宫门口的旧货小市,还有西天门外的动物园,东天门内新增设的茶棚,都是满好的消遣。

    逛逛书市买几本书,动物园去喂喂鹿,饿了就去斋宫门口的小吃摊垫补一口。

    累了再去茶棚泡一壶茶,坐在树荫下吃着酸梅糕,要盘瓜子花生,听几回书。

    他完全不用暴露身份就可以过得挺滋润。

    等到太阳偏西了,他再慢慢的走回来,顺便再回来的路上买点晚上填肚子的吃食。

    院里的俩孩子总是在门口大槐树下,一面拣槐花,一面等候院儿里大人回来。

    宁卫民挺爱逗俩孩子玩儿,喜欢他们的乖巧机灵。

    所以几乎每天都得带回来几块糖,一两块豌豆黄,或是牛肉干分给他们。

    有时候碰巧了,兴许这工夫,胡同里还会来个卖蝈蝈的,或是卖小金鱼儿的。

    那要是赶上了,宁卫民也一准会把小贩给叫过来。

    给这俩光看着眼馋又不敢跟家里大人要钱的孩子,买上俩蝈蝈,或是搭配金丝草的几条小鱼儿。

    既然叔叔嘛,就给有个当叔叔的样儿。

    总不好让邻居家两个孩子一口一个“叔”的,天天白叫他吧?

    等到这个时候再进了门,西墙下已有了荫凉,宁卫民就会便搬个小凳坐在枣树下,吸着不定从哪家邻居家蹭的绿豆汤或是酸梅汤,听傍晚的评书广播。

    实话实说,由于康术德有了买卖之后不怎么在家吃了,所以宁卫民的晚饭自由度也高了。

    不去大酒缸跟师父凑热闹,他就留在院儿里,跟邻居们拼桌。

    邻居家的酒菜也许只是香椿拌豆腐,或小葱儿腌黄瓜,远没有宁卫民带回来的荤菜好。

    可是宁卫民永远不挑剔,永远不见外。

    他图得是个热闹,是情分,是邻里间亲如家人的温暖。

    饭后,往往天还没有黑,于是最让人喜闻乐见,身心放松的夏日纳凉环节就开始了。

    京城纳凉的习惯由来已久,不过小孩和大人可有点区别,不大一样。

    孩子,特别是男孩,饭后或睡前,都必有个让家里大人给“冲光脊梁”的内容。

    这种冲凉不同于洗澡,不需要用“二他妈妈”的大木盆把人扔进去搓洗。

    也不需要有什么洗澡间,甚至连裤衩也不用脱。

    只需要让冲凉的孩子脱光了膀子,直接站当院儿里,用水舀子或脸盆接了水,这么一冲,就凉快了!

    讲究的还需要打打肥皂,顺带洗一洗,不讲究的,只随便冲一冲,身上能去了汗,不起痱子就好。

    而这些水顺带着也把院里的地给冲干净,去了热气了,绝对的一举两得。

    至于院里的各家大人们,不用照管孩子的,往往会从家里搬出板凳、凉席或竹躺椅,坐在当院的葡萄藤架或者是丝瓜藤架底下。

    大家一边喝着茉莉花茶,一边吃着各家拿出来的瓜果、崩豆,一边听着各家各户摇着蒲扇的老人讲古。

    一直能坐到晚上十点过,吹着院里的凉风,闻着院里晚香玉的花香,再听着院里的油葫芦其声悠悠,那是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这还不算,除此之外,出了院门的胡同里则是更宽广的交流平台,范围更大的交际场所。

    假如不愿在院里待着,大可以拎着板凳或马扎,聚集到街头的空旷之出,天南海北的和整条胡同其他院儿的邻居们聊大天儿,或者借着路灯昏暗的光亮,下棋、打牌。

    最淘气的男孩子们其实就爱这个时候凑在大人堆儿里,听各种社会传闻,跟着学好,也跟着学坏。

    想想看,像这样接地气,有充足生活乐趣日子,宁卫民怎么舍得?

    说心里话,有时候他还真挺羡慕这些普通人的。

    如果可以,他真巴不得能像他们这么一直悠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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