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新明:第一卷 深宫锁 第三百三十三章 星陨(七)
魏朝回宫后不长时间,传旨钦差到达张府。皇帝册封张居正为“荆国公”,虽然圣旨上说“国公郡望‘荆州’,故以籍贯名之”,但明眼人都知道:荆国公乃故宋王安石之封号,皇帝奖掖张居正变法之功显明。
张居正当然不能全礼,张敬修代父接旨,叩谢天恩,随即百官来贺——阖府上下忙乎张居正生辰一天。
当夜,京师宵禁。钦天监的阴阳师记录:西南方有流星大如鸡蛋,青白有光,起参宿,东南行至翼宿,乃散。
与之同时,油尽灯枯的荆国公挣扎着度过了最后一个生日,与万历十三年四月初五凌晨二时四十分,殁于家中。
四月五日卯时,宫门开,皇帝摆驾虎坊桥,亲自吊唁他的老师、朋友和总理大臣。随着皇帝一起来的还有一道旨意,追封张居正为中兴郡王,位列一等郡王衔。
荆州地区在元代天历二年后被改称“中兴路”,明太祖称吴王后方改回旧名荆州,因此这“中兴”郡王的封号还是依照以“郡望”封爵的礼法,同时又是一个巧妙的双关:皇帝以郡王名号盖棺论定了张居正的功业。
旨意一下,张敬修即得以嫡长子身份,承袭二等郡王。张府随即改换门庭,将以郡王之礼发送薨逝的中兴郡王:时人都以为皇帝给予张居正的已经超过其所付出的,猜测其乃皇帝师保,并与皇帝亦师亦友,才能得此隆遇。
皇帝返宫后,又下旨辍朝三日,举哀于长安门,三日内京师不得鼓乐、杀牲,禁嫁娶,并敕令百官赴宅吊唁。也就是说,百官去中兴王府吊唁不是看感情亲疏,而是皇帝下达的任务。如果哪个京官武将胆敢不去,就算违旨,就算你病了下不了床,用担架抬着也得去磕个头。
所谓物极必反,如此超规格礼遇,当然会引起一些人的腹诽与不满,例如耿定向就一肚子意见。他回家后跟儿子耿若愚抱怨“其人振作有为之功,与威福自擅之罪,俱不能相掩,何以得此隆遇!”
自从梁梦龙入阁,梁欣在家里说话声音大了不少。此际见丈夫满脸不忿却不敢相驳,忍不住道:“《追封中兴郡王旨》中说,‘其时,政已驰矣。朕以冲龄继位,臣纵於下,将嬉于边,士嚣于庠。纪纲万事,群堕于冥昧之中。而瓦解土崩之祸,将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自非有雷霆之力不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不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郡王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有什么当不得?”
未等耿定向驳斥,梁欣又道:“昨日我回去看爷爷,他说诏旨中‘郡王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一条,是皇上最看重的。”
耿定向听儿媳转述皇帝的评价,气焰低了低,嘴里咕哝两声,皱着眉头连声叹气,当天晚饭都没吃好。
令耿定向等腹诽众没有想到的是,张居正死后哀荣还在后面,甚至与追封王爵相比都不遑多让:四月七日,皇帝再次下旨,张居正将不归葬于荆州,而在正在施工的皇帝陵寝旁择一处吉壤安葬——此乃陪侍皇陵之超级恩遇。
自宋代以后,帝王家陵寝已无汉唐时代功臣陪侍皇陵的先例,诏旨一出,天下震惊。耿定向直接卧病,耿如愚侍疾的时候劝解他道:“父亲不必上火了,听梁欣说,明天还有隆遇。”
四月八日,皇帝下旨政事堂,令张四维暂代总理大臣职,政事堂第一件事就是敲定张居正的谥号。王国光等人对张居正谥“文正”无异议,没想到张四维直接将‘正’字用笔划去,微笑道:“吾以为,单谥“文”更能称旨。”
此言一出,尽管政事堂内多是“张党”,但个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毕竟,“文”字单谥在谥法臣最高谥号,从周代谥法诞生以来,历史上只有两人得此:王安石与韩愈。
自宋代王安石以降,文臣最高谥号为“文正”——所谓“生封太傅,死得文正”者也。单谥“文”绝对超过了张居正的功业,至少张居正在哲学和文学上的成就,比之王安石与韩愈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随即众人就发现张四维这人的恶心之处。张四维的提议必然能获得皇帝欢心,但却毫无风骨——郁闷的是,大家一肚子意见还提不出来,无论是谁今天要说个“不”字,让此际陷入悲痛中的皇帝记恨上都是轻的,中兴郡王一家能咬死他。
政事堂阁员中,潘晟是变法派,对张居正谥“文”还是“文正”不是特别在意;王国光比张四维还没有风骨;梁梦龙粘上毛比猴都精,绝对讲不出反对意见;罗万化还在往回走的路上呢。
只有申时行、许国两人,还算有些风骨,算是政事堂仅存的正气,但这两人那嘴像是上了岸的鱼儿一般,张吧好几下,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在心里暗骂张四维鸡贼。
张四维正式领衔政事堂的第一次会议,就将其执政风格展露无遗:一切以称旨为先。将“文正”中的“正”字划掉算是给政事堂的副相们一个下马威——有种的你们反对一下试试看。
事实证明,尽管副相们都认为“名实”为施政之要,但到了悠关自家前途命运的抉择的时候,身体比灵魂要诚实的多。于是政事堂达成一致意见:”,张四维具本急奏。
因为是皇帝挂心的头等大事,侍从室一刻都没耽搁,急送养心殿。朱翊钧览奏后,潸然泪下——原时空的张居正,得谥“文忠”四天后即被弹劾,清算之后家破人亡,不仅险些被鞭尸,谥号也被剥夺。
“千古第一能臣”不完全是朱翊钧对张居正的认知,而是来自于后世这些人的评价:梁启超说张居正是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常凯申说,王安石以后最大的政治家,就是明朝的张居正。
后世中国的哲学家、思想家熊十力这样评价张居正:“汉以后二千余年人物,真有公诚之心,刚大之气,而其前识远见,灼然於国覆种奴之祸,已深伏於举世昏偷,苟安无事之日。毅然以一身担当天下安危,任劳任怨,不疑不布,卒能扶危定倾,克成本原者,余考之前史,江陵一人而已。”
可惜,这个支撑一个穿越者展布大计,全心全意除旧布新,兴革天下以救国救时的那个总理大臣已经离开了自己。年仅六十一岁。
在老先生在时,朱翊钧可以随意挥洒他的创意、奋勇前行而敢于蔑视一切荆棘,——他知道一位负不世出之才,拥有绝人之识,并对自己忠诚不二的顶尖人杰在辅佐自己,他能劝阻自己的冒进、激励自己的斗志、原谅自己的自私,担负起最沉重的政务。只因为,这个伟丈夫欲尽破世人悠悠之习,而措天下于至治!
在这一瞬间,朱翊钧明白,自己刚穿越来的时候,尽管拥有成年人的灵魂,但在张居正的陪伴下,又重新“长大”了一次。
如今,将自己覆于羽翼之下的老先生已经离去,朱翊钧从今天起,就要独立的面对一切苦难与荆棘——历史早已偏转到了完全未知的方向,朱翊钧将成为一个没有可靠大副的船长,在怒海中搏击狂风与巨浪!
老先生,朕已经重新长大。
世间,已无张居正。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