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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章节目录 第七十六章 工徒与刑徒

    “你们运气好,被赦免了。”邙山脚下的某处砖窑场内,一位绿袍官员当众宣布道。

    坐在地上的数百名俘虏听得有些茫然。

    他们干了好几年活了,骤然离开,都有些不知所措。

    “走之前,一人领一缗钱、一匹绢、一匹毛布,再大酺一日。”绿袍小官显然不愿意多说,宣布完后,直接就走了。

    看守们的脸色也难得柔和了起来,不再是喝骂与皮鞭了。他们端来了肉脯、菜汤、干酪、粟米饭等食物,甚至还有一些酒,只听他们说道:“敞开肚皮吃喝,不够还有。”

    见到香喷喷的食物后,砖场苦力们的脸色一下子生动了。

    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苛刻的纪律管理之下,他们很多人不光身体受到了摧残,精神上受到的打击也非常巨大。简而言之,麻木了,离行尸走肉并不太远。

    艰苦的生活之中,唯一让他们感到激动的,可能就是偶尔的加餐了——一般而言,当洛阳城建需要大批砖头时,各砖窑场会开足马力,这时候往往会加餐。

    场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喝汤时发出的吸熘声以及满足的轻声叹息。

    有人吃得急了,食物堆积在喉咙内,急得连忙喝两口肉汤。缓过来后,又拿起饭碗、肉脯狼吞虎咽。

    守卫们站在集体食堂的各个角落内,默默看着。

    再是好汉,进了砖窑场,不死也要扒层皮。更何况俘虏中的精壮早就被挑走补入禁军了,进砖窑场的都是些本事不怎么样的羸兵——或许谈不上羸兵,但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技艺经验,肯定非上等。

    在座的其实也不全是俘虏了,事实上还有不少罪犯,其中有些甚至是曾经的官员。

    艰苦的生活,对他们的摧残尤其巨大,不过他们有家人在身边,总体精神状况还算不错。

    菜一道接一道被端了上来。果然如之前所说的,管够!

    众人吃喝得摇头晃脑,渐渐开始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丰富。

    “诸位!”一位中年看守突然说道;“释放后,可有生计?”

    正在吃喝的众人一愣,一时间无人回话。

    “看你们那熊样,便知道没有任何生计。”看守哈哈一笑,道:“若活不下去,还可以留在砖窑场上工。”

    这下所有人都呆住了。难道他们还没被释放?

    “不要多想。”守卫笑了笑,道:“给工钱的,月给四百钱。”

    众人长舒口气,以为之前的所谓释放,只是逗他们玩呢。

    其实一月四百钱已经不错了。如今河南太平无事,各地粮谷不断输入京城,粮价已稳定在三十余钱一斗(10.832斤)。这点钱,差不多可以买十一二斗的粮食了,养活一个人绰绰有余,养活两个人都可以。

    或许有人说,武夫训练或出征时,一天吃三升面(3.25斤),一月便是九斗。这点钱也就够养一个人多一点。但别拿普通老百姓和武夫对比。

    这不是饥民充军编成的军队,他们是职业武人,训练量很大的,每天不光要三斤二三两的面饼,还有酱菜补充盐分,有带着点油花的蔬菜汤左着饼吃。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发下肉脯、干酪、果子、酒调剂一下,如此才有力气训练和打仗。

    就普通百姓而言,即便是干体力活的,也不可能达到这个标准,削减一半都完全可以。如今这个世道,不是所有人都吃得饱饭的,每天饿得肚子咕咕叫,却还要干活的大有人在。

    所以,一月四百钱真的不错了。若不是工程实在太多,又真的缺人,怎么可能开出这个价?

    “想留下来干的,吃完后便来找我。”中年看守说道:“朝廷殊恩,许尔等在砖窑场左近盖建屋宇安家,落籍河南、洛阳二县。每日来窑场上工,每月望日结算工钱,领钱或领粮皆可,不过我劝你等领粮为好。”

    众人又低头开始吃喝。看守不以为意,也端来了一些吃食,坐下吃喝起来。

    这些即将被释放的俘虏、犯人,如果有意的话,自然会来找他们,如果没这份意思,也不强求。

    他们的去处其实不多的,要么在被他们称为“苦窑”的砖窑场上工,要么去给人当佃户耕种田地,除此之外基本没其他路子了。

    就上官们的本心而言,肯定是希望这些熟练工留下的。洛阳建设以及移民屯垦,对各种建筑材料和铁器的需求量极大,对应下来,对熟练工徒的需求量也极大。光靠农闲时田舍夫们过来打零工,产能是严重不足的。

    另外,砖窑场也不是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人用得熟了,每月产砖的数量也会增加。邵圣改革农业二十年,已经可以养活一批完全脱离农业生产的工徒了,并不存在太大的压力。

    ******

    就在这座砖窑场隔壁的一处农场内,同平章事、刑部尚书裴贽轻车简从,突击视察。

    说是突击视察,但这种级别的官员下去巡视,除非事先不通知任何人,否则很难做到真正的突然性。

    裴贽是提前通知了的,所以一到农场门口,官员们便迎了过来。

    裴贽面无表情地与官吏们见礼,然后抬头看了看木栅栏、监舍等设施,大踏步走了进去。官员、守卫们纷纷跟上。

    这里其实是司农寺与刑部合作的一处试点农场——有刑部掺和进来,你便可知在此劳作的都是什么人。

    “裴相,这边请。”农场监恭敬地在前边引路。

    裴贽点了点头,进了监区。

    监狱内打扫得非常干净,瞧不见一个石子、一片落叶、一处污渍。囚犯们席地而坐,踩缝纫——不是,是面无表情地搓着麻绳。

    “我在城外看到有犯人清理沟渠,这些人为何不用出外干活?”裴贽问道。

    “裴相。”场监解释道:“这些都是贼胚,服刑期间又犯了事,故予以收监。”

    简而言之,他们被剥夺了监外服刑的权利,改为在狱内劳动改造,也没法再见家人了。

    是的,北朝以来,流放犯人就可以带着家属一起上路——如果家属愿意的话。

    这是一种变相的移民徙边方式,以增加偏远地区的人口。

    眼下这座农场,其实摸索如何在渺无人烟的地方拓荒生存,熟悉其管理方式,为正式推广打好基础。

    裴贽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他穿过了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囚室,木头建造的,没有上漆,散发着一股原木的味道。

    囚室面积其实不小,两排大通铺靠接在一起,犯人们分成两排睡,头对着头。铺位没有编号,中间也没有挡板,因此理论上睡40人也行,睡140人也行。

    通铺上还摆着毛巾、鞋、木碗等物事。通铺底下摆着箱子、包袱、口袋、工具及各种捡回来的破玩意。

    囚室墙上还挂着衣服、饭甑、水囊,架子上搁着针头线脑等缝补衣物的玩意儿。

    看得出来,监狱的条件其实还是很不错的,毕竟是在洛阳首善之地。

    转悠一圈后,裴贽离开了监舍区,登上了院中一处高塔,眺望着远处被开垦出来的农田、果园、牧场。

    “犯人开垦出来的田,归犯人,可有严格执行?”裴贽问道。

    “执行了的。”场监立刻答道。

    按照司农寺和刑部商量的结果,原则上来说,驱使犯人们在蛮荒之地开疆拓土,改造自然环境,使其始于生存、耕作。

    开垦出来的田地,尽归犯人所有。田地产出的粮肉果蔬,除上缴很少一部分用于维持监狱农场运转之外,全归犯人所有。

    犯人们只要表现不是太差,便可以住在监狱外边,自己起个木屋也好,盖个土坯房也罢,没人管。如果家属也跟来的,还可以住在一起。

    服刑期满后,便可以正式落籍当地。服刑期间积累的财产也可保留,从此成为良民。而等到这个监狱周围的人口足够多之后,便可以撤销掉了,正式转为县乡辖下的某个村落。

    观其运作模式,很显然是为了西北、东北两个方向准备的。古来流放,基本上是犯人分散安置到某个村落,让他们和普通百姓一起居住。但如果当地压根就没人呢?或者即便有人,也是凶恶的胡人,怎么办?

    邵圣最高指示,建拓荒监狱,来自五湖四海的犯人集中管理。如果有敌人杀来,便住进监狱内,发给武器,共同御敌。如果无事,就在监狱外面耕作,服刑期满后,成为普通百姓。

    至于犯人们会不会造反这种事。其实也无所谓,都是人渣,造反了就镇压,杀起来一点不心疼。更何况他们有了财产,有了希望,真那么想造反吗?拓荒监狱,在正式撤销前,可没有赋税。

    “好好写一份章程心得,提交刑部。圣人比较关心此事,明岁可能要往安东府发配犯人,兴建拓荒监狱。”裴贽下了高塔,说道:“好好写,这是你的机会。”

    “谢裴相。”场监惊喜地说道。

    往安东府发配犯人,一去便是成百上千人,听闻还有来自荆南、杭州、福建等镇的流放犯人,数量着实不少,差不多够建两个监狱了。

    这些人来源复杂,但几乎没有好人。去那渺无人烟的地方开垦,跑一天可能都见不着人,说不定还会迷路死在荒野之上。说是监外执行,其实不过是离了一个小监狱,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监狱罢了。

    看看他们在契丹人杀来时,会是什么表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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